當他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正坐在一張窄窄的單人床上，懷裏抱著父親常穿的一件外套，滿臉都是幸福、恬靜的笑容。他掙開大舅的臂彎衝過去抱住母親：“媽！我回來了！”沒想到母親一臉驚恐地看著他：“你是誰？你要幹啥啊！”旁邊的大舅趕緊走過來把他拉開：“春芳，沒啥。這是多海，是咱隔壁大爺家的熊孩子，你不記得了？多海，你不回家，跑這幹啥來了？”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父親不在了，母親八成是傷心過度得了失心瘋，這可怎麼辦呢？他手足無措地看著大舅，試圖從大舅那裏找到解決的辦法，而大舅隻是看著他，偷偷地搖頭。他曾經聽人說過，得了失心瘋的人不能受刺激，一點也不行。父親已經不在了，自己怎麼也不能夠再失去母親。他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再抬起來的時候居然換上了一臉笑意：“嬸，我是多海，你不記得我了？”母親的表情微微有些放鬆，但她還是疑惑地搖頭：“我咋不記得你？”“可能是我長高了吧！”他臉上笑出一朵花，心裏卻流著血，“我來看看你，你好著呢就行！”接著他轉向大舅：“叔，咱回吧！晚了我爹該找我了！”說到“爹”這個字眼的時候，內心深處像被一把鋒利的匕首猛刺了一下，痛的簡直無法呼吸，眼淚就在眼眶裏打轉，他深吸一口氣，硬生生給憋回去，“叔，咱走吧！”從療養院出來，他不敢回頭，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快，快得連大舅都追不上，範子正害怕他出事，隻好邁開步子疾走幾步截住了他。“大舅，我媽她是不是瘋了？”他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麵。範子正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本來他很想劈頭蓋臉給他一頓胖揍的，可是這孩子幾乎是在一天之間同時失去了雙親，這讓他怎麼能忍心再加責難？他隻不過是個孩子而已，考慮問題很簡單，他如何能夠預料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會帶來的後果？“大舅，你說啊！”孩子緊緊抓住了他一隻胳膊，拚命地搖晃著。他終於開口了：“多海，沒事，你先在大舅家住著，吃的穿的一樣都少不了你，大舅給你媽想辦法治病，一定能治好，你放心。”這句話等於落實了“我媽瘋了”的猜想，猶如晴天霹靂一樣擊中了猝不及防的孩子，他雙膝一軟撲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大舅，你別去了，我自己犯下的錯誤，我自己想辦法。”孩子一臉堅決地拒絕了範子正要跟他同去學校的提議。“你？你怎麼想辦法？人家老師說的斬釘截鐵的。”範子正搖了搖頭。“我有辦法。我爹教過我‘自己犯下的錯誤，自己擦屁股’，雖然現在我爹他不在了，但是我是範喜順的兒子，他說的話我一定要聽！”孩子一臉堅毅的表情，仿佛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你就叫孩子去吧！”舅媽陳小梅從房間裏抹著眼淚出來，“你讓他試試總可以吧！”她疼惜地將孩子的領子翻好、下襟拉直，“他不行了再說嘛！”範子正有些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大外甥，他和妻子多年沒有生養，一直把多海當成自己的親兒子。現在這孩子遭了大難，他想著從今以後一定要像他爹一樣庇護他，怎能夠在這個節骨眼上讓他再去學校受辱？可是這孩子不但脾氣倔，而且辦事不知輕重，幹脆索性他再狠心一次，徹底去了他的毛病，好讓他從今以後有所收斂，安分守己過這一生，也是好的。實在不行了還有他撐著，就讓他去試試吧！想到這裏，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去吧！大舅相信你！”孩子聽見他答應了，如釋重負地應了一聲：“嗯！”飛也似地向學校跑去了。陳小梅在背後抹眼淚：“唉！這都是造的什麼孽啊！”“也許他命裏有此一劫吧！”範子正看著孩子的背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孩子的命太苦了！”看著丈夫好像一夜老了十幾歲的樣子，陳小梅心裏很難過。在她的心裏，丈夫是天，大事小事她都可以放心地依賴他，什麼事情都能圓滿解決，從沒見他愁眉苦臉過。可是妹夫正當盛年，卻因為兒子離家出走找不到，炸礦的時候心不在焉把自己炸死，屍首不全。唯一的妹妹聽到這樣的噩耗，再加上兒子怎麼都找不到，當場精神崩潰。還好丈夫當兵的時候有個要好的戰友後來當了官，托關係把妹妹送進了療養院。從療養院回來以後他就一言不發地坐在妹妹家的炕上，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默默地坐在他旁邊。誰知他竟然將頭埋進了她懷裏，發出壓抑的抽泣聲，她的淚登時也就滾了下來。結婚十幾年了，她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男兒有淚不輕彈，她心目中頂天立地的漢子，現在竟然哭得像個孩子。她抱著他的頭，一動也不敢動，隻能那樣撐著他，任由他哭，等著他哭夠了自己爬起來……範多海跪在老師辦公室門口。已經一個多小時了，他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任由身邊經過的同學對他指指點點，他都裝作視而不見。晴朗的天，將近四十度的高溫，火辣辣的大太陽毫不留情地炙烤著他。身上白麻布的孝衣孝帽早就濕透了，跟著汗水粘成一張厚厚的皮，緊緊地貼在身上，捂得密不透風，又癢又難受。相比之下，膝蓋上傳來的的疼痛倒不算什麼了。可是他不敢動，他怕自己稍微一動，就再也沒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他也不敢進辦公室裏去，他怕老師一開口拒絕，就再也沒有了回轉的餘地。所以他就這麼跪著，在大太陽底下跪著，他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老師證明：“我再也不調皮搗蛋了，再也不了，求求你們，再給我一次機會！”終於，年邁的老校長走過來拽起了他：“你爹的孝過後，回來上學吧！我還收你。”“謝謝校長！”他掙脫校長的手，“刷”地一下跪下去，“崩崩崩”磕了三個響頭，“我保證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