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
四時無私行也。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
——《呂氏春秋》
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
——羅素《幸福之路》
1.誰人故鄉不淪陷?
“我剛剛離開我的搖籃,世界已經麵目全非。”
大約在兩百多年前,當夏多布裏昂回到濕漉漉的布列塔尼故鄉時,曾經這樣感慨。因為在那裏,作家再也尋找不到“兒時的聖馬洛了”,小時候曾在船舶的纜索間玩耍,現在港內看不到船;而自己出生時的公館也已經變成了旅店。故鄉,遊子夢裏的天堂,和作家遠去的歲月一起,一去不返。
作為一個異鄉人,我曾經在一個雨水漣漣的季節穿行大西洋邊的聖馬洛。那幾天聖馬洛正在舉行一場帆船比賽,滿街都是敲鑼打鼓的人。到了晚上,更是熱鬧非凡。
孤身一人,遠在異國,雖然當時我還沒有認真讀過夏多布裏昂的許多作品,但對他筆下 “望不見故鄉,望不見童年”的傷感卻一點也不陌生。無論是在那次旅行之前,還是之後,我都體會到了那種因失去故土家園而獨有的刻骨銘心的疼痛。
和夏多布裏昂不同的是,在我的疼痛裏不僅有失去故土的惆悵,更有失去故土的羞恥。一切是那麼猝不及防地發生了,而且是在一個風平浪靜的年代裏,這裏沒有硝煙蔽日的戰爭,沒有餓斷人腸的饑荒,更沒有手握刺刀一進村子就牽豬搶雞的日本兵。
故鄉的方尖碑
我在江南鄉下生長了17年,和我的農民父親一樣,曾經向往城市沒有泥水的生活。然而當我終於提著筆杆子進城,發現這裏不過住著一群有房屋沒家園的可憐蟲。隻有鄉村,才是遊子棲息靈魂與雙足的地方。疲憊的時候,我不必像城裏人一樣去桑拿房或歌舞廳,我隻要買張還鄉的車票便可以了。回到村子裏,就像回到電影《海上鋼琴師》裏的那艘輪船之上。望著童年的老房子,無論在外麵的世界有多少挫折困苦,即使失去一切,都有信心從頭再來。又因為,我原本一無所有,或者我並不需要那麼多。不幸的是,2000年以後,當老家的房屋被移民建鎮的風潮徹底淹沒時,我棲居鄉村的信心與驕傲已蕩然無存。曾經生養我的村莊如今變成一片廢墟,我從此成了一個在心靈上既沒有城市又失去了村莊的流浪漢。(《尋訪羅曼?羅蘭》)
在法國克萊蒙西尋訪羅曼?羅蘭時,我同樣暗自感歎。
在我的精神世界裏,此後幾年間在老家發生的一件事比拆房子還要嚴重,那就是村子裏的一些古樹被遠道而來的樹販子連根盤走。坦率說,盡管我也時常遭遇人生的挫折,但很少失去內心的安寧。然而,當我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知道老家的古樹早在幾年前便被人強買一空,其時內心不可不謂翻江倒海,無以訴說。
我曾經看過一部名為《檸檬樹》(Lemon Tree)的以色列電影:巴勒斯坦女果園主薩瑪,為了保衛自己的果樹,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新鄰居、以色列國防部長告上法庭,因為以色列當局出於安全考慮要砍她的果樹。盡管以色列當局表示將給予薩瑪足額的補償,但在她看來,這些檸檬樹不僅有自己的記憶和生命,同時也是她與父親甜蜜生活的見證者與給予者,而這一切是任何錢財都無法補償的。
每個人的生命裏都會有一些難以割舍的人與事。對於我來說,最能牽動我的故鄉之物,便是村邊曬場上的那棵老樹。它有幾十米高,不僅在我孩提時代給了我昂揚挺拔的鬥誌,同樣見證了這個村莊的幾百年曆史;而當我有朝一日離開故土、遠足他鄉,它又是那樣溫情滿滿,成為遊子望鄉之時的歸所。就像《亂世佳人》裏陶樂莊園裏的大樹,總會讓離亂中的孩子掛念,夢縈魂牽。
沒有樹,土地會失去靈魂。在我眼裏,曬場邊上這棵高大挺拔的古樹之於這個村莊的價值,無異於方尖碑之於協和廣場,埃菲爾鐵塔之於巴黎,即使是出於審美或者某種心理層麵的需要,它也應該永遠留存。記憶中,這棵大樹同時支撐起了這個村莊的公共空間。尤其是在耕作季節,勞累的人們多會在這裏休息、閑聊,而那些伸出地麵的巨大樹根也為大家提供了天然的長條板凳。據村裏的老人們說,早在幾代以前,曾經有人想賣掉這棵樹,一位有公益心的老人便自己掏了錢將這棵樹買了下來,目的就是為了讓子孫後代忙完農活時有個好地方乘涼。
就是這樣一棵古樹,被樹販子裏應外合,名義上以“2000元”(最初是1000元)的價格在光天化日之下連根刨出,然後運走。回想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經在這棵大樹旁,邊收割水稻,邊聽崔健的《一無所有》,與父母在田間地頭忙著“雙搶”。而現在,雖然表麵上我在城市裏過得意氣風發,撣去了泥土,卻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心底的家園。
“每個人的家鄉都在淪陷”。最近幾年,越來越多離開鄉村的遊子寫下了“故鄉淪陷”的文字。他們站在中國與世界的不同地方發問——為什麼我們曾經“熱愛的故鄉”,變成了一個自己不願回去或回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