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金陵。
時值人間四月天,春末夏未至。空氣中的熱度還沒有升騰,隱隱約約的幾聲翠鳥鳴叫,和著遠處學生們遊行示威高呼的喊聲,此起彼伏嘈雜紛擾。
此時已是下午一點多鍾的光景。
正在午睡的沈君堯,被這高低起伏震蕩刺耳的示威聲吵醒,他焦躁的翻轉身體,突然一骨碌皺眉挺身坐起,將那薄毯子一掀,抬腳就是一踢,那榻邊立著的明朝青瓷矮凳就地一滾,重重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旋了個轉——
“少爺,您醒了麼?”隨著門被輕輕扣響,在外屋廳堂侯著的丫頭紅秀回道:“稟報少爺,安琪姑娘來了,在廳堂裏候著呢,要不要——”
話未說完,就被一道鮮亮欲滴的暗紅色身影推開,擋在她身前道:“三哥哥是我,快開門。”喬安琪似一朵驕傲待放的紅玫瑰般昂首挺胸,滿臉驕傲不耐的神色敲著門。
紅秀不禁怔愣愕然道:“安琪小姐,少爺還在裏屋休息,您再多等等——”那裹在暗紅色金絲改良旗袍裏凹凸有致的身體頓了一下,慢慢轉過來,神態倨傲又眼神銳利的喬安琪,壓低聲音哼道:“走開。你早點不來報,存心讓我等這麼久。待會兒見了三哥,看我不讓他收拾你!”說完,眼珠子一轉,直接清清嗓子,嬌笑道:“君堯哥哥,是我!我可進來啦!”說完,她推門而入。
甫一進門,她一眼就瞥到滾落在桌邊的青瓷矮墩,嬌笑道:“三哥,您這是跟誰置氣呢?把我接到了這裏,又不聞不問,害我白等你三天,都快悶死我了!”說完徑直走到桌邊坐下,一邊喝著茶,一邊上下打量起這屋中的物什來。
“三哥,你這別院不錯嘛。比市區的大多了。不過,古董家具少了些,改明兒,我叫父親送些過來。你看,放些沉香迦南木如何?”本以為他會欣喜問她這貴重難得的迦南木如何而來,過了半響,卻沒有得到他任何回音,忙轉頭看著床帳子嬌嗔道:“三哥哥,你怎地還不起來啊?”
沈君堯斜眯著眼,仍舊半躺在床上,默了會兒才半撩開帳子,懶洋洋道:“我可沒接你來,是我母親。你該找她去。”
一聽這話,喬安琪薄怒,抹了西洋佛陀密斯的紅唇一抿,貝齒輕咬道:“你!人家好心好意……上次也是!我一回國就聽說你要上戰場,害怕得我幾夜沒睡好,趕著去看你,結果你不聲不響撇下我連夜就走!這次匆匆在北平見一麵,你答應要讓我陪你的你卻又騙我——”說完,“嗚咽”一聲便哭了起來。
沈君堯自是不耐,這江西富商喬家四小姐,自小便和他認識,他在家裏沒有親妹妹,從小也就隻把她當妹妹看,可這幾年,他發現這個留了洋回來的喬安琪,開始追求什麼自由戀愛民主婚姻,認定他是她的真命天子,非要纏著他想要嫁給他。
這不,他一到杭州,沒幾天她就跟來,找到他的住處,天天粘著他。無奈請她吃了頓飯勸她回去,她倒好,反倒賴上不走了,說什麼反正沈君堯一個人來也沒什麼人陪他,又是在這裏休養,不如就讓她好好陪陪他,增進下感情。直白得令沈君堯又好氣又是好笑。但畢竟他母親何氏和這喬家夫人是好友,以前小時,他父親在江西老家就與這喬家是頗有淵源的故交,他母親也是極力撮合二人來往的。
這會兒,沈君堯微抿的薄唇刻出一條冷峻的幅度,那刀削般深邃的輪廓隱在陰影裏,眼神卻銳利不耐。他伸手撩開帳子,看她抽泣的模樣,心中煩悶,濃眉微蹙。他呼了一口氣,用手揉了揉光潔峻廷的額頭,突又聽到外麵飄來的陣陣遊行示威聲,心裏更加鬱悶、煩躁,手一揮,就將床榻邊的茶杯摔落在地。
隨著“哐當“一聲響,他已起身坐立起來,狹長的鳳目微睜,露出一道銳利陰鬱的精光,刺到喬安娜眼睛裏就仿似一把利劍,令她呼吸一窒,害怕的收了哭聲,愣愣的看著他。
沈君堯低沉著嗓音壓低怒火道:“要哭回去哭!恕不奉陪!來人,叫侍衛長派人送喬小姐回去!一直送到金陵!”
說完,就有廳外守著的衛戌踏步進來,“請”走了喬安娜。那從小嬌生慣養的喬安娜之前從未被他如此凶過吼過,自是頭一次領教,早就嚇呆了,臉上還掛著幾滴淚珠傻愣愣的就被帶出了門去。
管家婆子秦嫂帶著丫頭幾步趕進去去收拾,完了笑道:“哎喲,大少爺,您這可是想害死我們呐?到這別院來散心才幾天,您可就打碎不少好東西了!瞧這青瑤墩子可是您外祖母留下的,您可不能再下重手了啊!”秦嫂是看著沈君堯長大的姆媽,自然與其他下人不同,平日裏一向冷峻傲慢,又霸道狠戾的沈君堯對上她,自然也是禮讓三分。
他對秦嫂微笑道:“秦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起床氣從小就有。以前不是還厲害些?現在可好多了。”
沈君堯微笑著站起身,穿上了錚亮的軍靴,扭動了下脖頸,站到了窗前喝起了熱茶。此時天邊一片烏雲籠罩,那盤旋空中的一隻飛鳥,時上時下似在浮沉掙紮。沈君堯綴了口茶,幽幽的眼中蒙了一層晦暗的神色。
給他打來熱水的秦嫂推門而入,伺候著他洗臉更衣,又樂嗬嗬地問道:“少爺,您可要吃點什麼?”沈君堯慵懶的伸了個腰道:“不必了。”轉身他對著鏡子理了理衣領、袖扣,又整了整頭發,頃刻間恢複了一派豐神俊朗的笑容道:“叫薑副官去準備下車,我要去靶場練會子槍。”
沈君堯是前陸軍總長兼財政廳廳長沈瑞清的兒子,前段時間這沈瑞清已經辭職去蘇州養病了。這無能的老總統控製的政府已經一團散沙,對外卑躬屈膝,對內毫無震懾力,把對抗日軍在山東青島的戰事敗掉,又終究隱瞞國人簽下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說是對外保密,不過還是有些風聲傳了出去,引得前些天北京、天津、南京、上海都爆發了學生的示威遊行,抗議之聲此起彼伏!其實他也窩了一肚子火,而他父親也迫於壓力稱病躲避在蘇州療養了。
他年紀尚輕,本還在日本軍官學校學習,聽聞國內突變,學業未完就不願再待在日本直接回國奔赴戰場了。可在威海、青島才打了一半的戰,就被強製收兵勒令撤退了。他現在被那個無能政府任命為陸軍次總長代替他父親,可他還沒來得及去金陵上任,就又遇上這次突然爆發的抗議遊行,於是,他使了個計,電告老總統,稱他自戰場歸來還沒有探望休養的父親,自己又負傷在身不能繼任,便申請延緩上任時間,隻推了個督軍去代任,自己跑來到這城郊別墅裏休養暫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