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後漸漸有雜亂的聲音傳來,搖落了一地葉上的積雪,蘇九抬眼望去,偶爾看的見一瞬的刀光伴著劍影。
這樣的場景,她仿佛見過。
三年之前京畿道的皴竹林,那是她不願記起的一段回憶。
彼時剛過中秋佳節,蘇九隨了父親前往京都與不願搬來懷安城的太公相聚過後,本該同父親一同返程,卻有故友來尋,父親難卻盛情,便留在了京都同故友相聚,先遣了老管家與自己回程。
行至皴竹林,半夜明月高懸之際,卻有無數黑衣人從月光下襲來,她與侍女躲在車廂內,聽著車廂外的慘叫聲,寒刀入骨的聲音,入耳仿若九幽之下厲鬼的嚎叫。
蘇九掀開車廂的一角,便看到了滿地的斷臂殘肢,她死死地捂住口鼻,生怕發出一丁點聲音引起注意。她偷偷尋找著老管家的蹤跡,從小便在老管家的照拂下長大,蘇九對他的依賴甚至超過了冷言寡語的父親,此時萬分危急,她下意識想到能保護她的,便隻有老管家。
一道溫熱猩紅的鮮血突然噴進了撩開了簾子的窗口,也噴了她一臉,她驚叫一聲,便看到老管家的頭顱在寒刀揮舞之下揚起,他的眼睛尚未閉上,那雙眼神裏含著死前的恐懼和對人世的依戀,蘇九看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仿佛也在看著自己,他仿佛在怨,怨自己為何要今日返程,怨自己為何要返程時特意帶上他,他本來應該留在父親身邊的,若不是自己說了害怕也不會跟來,也便不會遇上今夜這般凶險,更不會無辜丟了性命。
拚鬥的聲音漸漸消失,她知道並不是刺客退走了,而是自己的護衛,已經全部倒在了地上,車廂內的侍女被黑衣人拉了出去,扒開了衣服在他們淫笑的聲音中痛苦不堪的向自己呼叫,但她又能做什麼呢?
她隻能躲在車廂,甚至連臉上老管家溫熱的鮮血也不敢擦去,仿佛每一滴血都是老管家深深地怨氣,仿佛每一道月光裏都含著老管家怨恨的注視。
車廂被大力的推動著,外麵一群黑衣人肆無忌憚的踹著車廂,她像籠子裏驚慌失措的兔子發出絕望而無力的驚呼,而他們卻以此為樂,樂此不疲。
不知過了多久,車廂終於安靜了下來,外麵的叫喊聲也慢慢的消失,一位錦衣華服的男子鑽進了車廂。
蘇九永遠忘不了那種眼神,看著自己便如同看著新撈上來的魚,不知炸著吃或是蒸著更好幾分,男子冷冷的注視著她,笑的猙獰而暢快:“雖然今日沒逮到蘇時那個蠢貨,但也不算毫無收獲,至少——”
男子突然用力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痛得想喊卻不敢喊出聲來,隻能流淚,也隻敢流淚。
“至少能與蘇大人的掌上明珠共度春宵啊,哈哈哈哈……”男子的笑聲肆意而張狂,肆意的玩弄著自己的下巴,他的笑容,他的樣子便如同夢魘,三年來在自己睡夢中反反複複的出現。
好在月下來了個酒肉和尚,和尚似乎並非凡人,幸得他相救,自己也才算有驚無險,安然無恙。
隻是老管家拋飛的頭顱,怨恨的眼神,猩紅的鮮血,侍女的呼救,以及那個男子猙獰的笑聲和麵容,一直伴隨著自己,如同久積的寒疾,深入骨髓,在每一個驚醒的深夜,在每一個冷汗淋漓的夜晚,仿佛再次經曆了一遍那日的修羅煉獄。
後來偶然聽父親提起,那次的主使者乃是京都朝廷三生六部之首,內閣首相朱之嶺的長孫,兵部侍郎朱晨長子朱鹮。
蘇九這才知道原來背後還有這麼一樁故事:當時蘇時任刑部侍郎,偶聞街頭有婦人帶著棺槨鳴冤,說當朝宰相之孫強搶民女,毀了女子的清白,女子一時想不開,便撞死在了朱家的大門前。
這樣的事情實在常有發生,但往往權貴們都會處理的極為妥善,往往都是消財免災,或是幹脆收了作姬妾,萬萬不會讓事情擺到了明麵上,但朱家長孫自小便是個紈絝性子,仗著家裏位高權重,料定此事無人敢管,便在事後將那女子扔了出去,女子不堪此辱,便拚了性命也汙了朱家的門楣。
蘇時心恨麾下無能,盡是些屍位素餐的廢物,便將此事全權接管了過來,一查到底,最後不顧同僚的勸說,力排眾議定了朱鹮死罪。
可朱家三脈單傳,在朝堂上叱吒風雲的太公又怎會看著自己的孫兒受此大刑,便用了偷梁換柱的計策,偷偷地將孫兒藏在了北地的一處宅子內,砍了頭的,其實隻是街上偷食吃的流浪乞兒。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最終隻是一句空話,世事往往是善的得了惡報,該死的還在逍遙。
故那朱鹮聽聞蘇時回鄉探親時,便埋伏了殺手走了一遭,便有了其後的那麼一遭子事。
蘇九一時陷入了回憶,呆呆的站在鑄的身旁,動也不動,隻覺得全身冷遍,此時的冬寒,要比往日更甚幾分。
那夜皴竹林的經曆,她實在不想重演也不想再記起。
一隻溫暖的手掌伸了過來,牽住了蘇九的柔荑,蘇九下意識的反手握住了那片溫熱,回過神來才發現那是神仙的手掌,不禁麵若羞花,當下心目一明,“是啊,如今他在我的身邊,便縱是天塌地陷,也定然會保我安然無恙。”但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接著又是一晦。
“他要是一直能陪在我身邊,那該多好。”
蘇九抬起眉眼,看著眉目俊秀的鑄,他的眉頭蹙在一起,臉上卻是一片淡然之色,倨傲如飛雪,對她而言卻又如冬日的火焰,令人著迷,趨人向往。
鑄深深皺著眉頭,身旁溫度驟然降低,一粒粒飛雪凝成一支支飛針,向蘇九襲來,他神色一冷,也不敢失了戒備,緊握蘇九的手,大氅迎著風雪飛揚,眨眼間便離開了蕩明苑。蘇九被他突然的動作驚得閉上了眼睛,再睜眼時,已到了城外的荒山上。
先前來的那一批,定是普通的凡人,他們身上並沒有絲毫神力的波動,所以鑄便遣了衛去處理,而這一批,恐怕沒有那般簡單。
那片凝聚的飛針裏,鑄分明感受到了風雪之中摻雜的精寒之力,那是極北之地才有的東西,那是——鑄在世間唯一的克星。
果然,即使他在天界與人為善,千萬年來不爭名利,還是有人要與他為敵嗎?
是他嗎?
鑄想起了那一身荼白色的雲紋紗罩袍,隨後搖了搖頭,“若是他,幾千年前便應該如此對付他,更不會等到現在了。”他笑了笑,“千千萬萬年來都沒有什麼正經的敵人了,既然用了精寒之力,那便勉強算得上是正經的敵人吧,既然是敵人,那便——”
他抬眼看向夜空中某個漆黑的角落,那裏,風雪卷集,“準備好迎接孤壓抑了千百年來的暴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