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案 死不瞑目(2 / 3)

“管它水平高不高,這是辨明死者身份的最好標誌。”我說,“至少我們不需要再那麼麻煩地鋸、煮恥骨聯合了,還可以給死者留個全屍。”

對死者的文身拍照記錄後,屍表檢驗正式展開。

“死者屍僵已經緩解。”我說,“屍斑呈現暗紫紅色。”

“啊!”大寶突然大叫了一聲,把幾個人全都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說,“別一驚一乍的。”

大寶指了指死者微睜的雙眼,說:“你自己看,嚇死人了。”

從古代開始,民間就有“死不瞑目”的說法。老百姓總認為死者死亡的時候,沒有閉上眼睛,就是有冤情,或者有未了的心事。其實從法醫學上講,這種理論是沒有什麼依據的。眼瞼位於眼球的前方,構成保護眼球的屏障。眼瞼的皮膚和皮下組織層以下是肌層,主要是眼輪匝肌和提上瞼肌。肌肉的收縮,控製了眼瞼的開閉。一般情況下,人體死亡後,會立即進入肌肉鬆弛階段,眼瞼的開閉狀態受死亡當時眼瞼的狀態的影響,可能是開的,也可能是閉的。隨著屍僵的形成,眼瞼大多出現微微張開的狀態,此時可能不能輕易人為控製眼瞼的開閉。待屍僵緩解,眼瞼又可以受到人為作用而開閉。在小概率情況下,死後立即出現肌肉痙攣,也可能會導致眼瞼的張開。

大寶正在按照常規屍檢順序,對死者的頭麵部進行檢查,不知道死者的眼睛為什麼嚇著了他。

“怎麼了?這不是正常的嗎?”我走到屍體的旁邊,看看死者微張的眼瞼,順手拿起止血鉗,夾起死者的上瞼翻了開來。

“我的天。”著實嚇了我一跳。

“怎麼了?我不敢看。”陳詩羽可能注意到我和大寶的表情,環抱著記錄本,站在一邊不敢靠近。

“她為什麼沒有白眼珠23?”大寶說。

“啊?”林濤的臉色有些發白。

我鼓起勇氣,重新用兩隻止血鉗分別夾開死者的上、下瞼,對林濤說:“拍照。”

林濤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不願意在陳詩羽麵前表現出膽怯,拿起相機走了過來。

“我的媽呀,真的沒白眼珠,整個眼球都是黑的!”林濤“哢嚓”一下拍完,嚇得風一樣逃遠了。

這隻有在恐怖片中出現的情景,真實地出現在了我們的麵前。死者的眼瞼翻開後,整個眼囊內是黑色的,看不到白色的結膜。

“這屍體還算新鮮啊。”大寶抬起前臂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怎麼會這樣?”

各種法醫學冷知識在我的腦海裏劇烈翻滾,我說:“腐敗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嗯,我知道了,這是鞏膜黑斑。”

“這個名詞好像似曾相識。”突然的驚嚇,仿佛讓大寶進入了工作狀態。

我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種鞏膜黑斑是極少會出現的。主要原理是:人體死亡後,因為眼瞼沒有閉合,環境幹燥,造成眼部鞏膜水分迅速喪失,喪失水分的鞏膜會變得很薄,鞏膜下方的脈絡膜的色素就會顯現。其實不是沒有白眼珠,而是白眼珠下麵的色素暴露出來,看起來整個眼球都是黑色的。”

“這樣可以反推出,死者就是死不瞑目啊。”大寶說。

“死亡時候眼睛正好是睜開的,死後眼瞼也可能是睜開的。這個我聽老秦說過,不代表什麼。”林濤說,“不過,你剛才說,鞏膜黑斑的形成原理是因為環境幹燥。可是這是一具水中的屍體啊!水中怎麼能叫作環境幹燥?”

“問得好!”我說,“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先看看屍斑。”

我和大寶合力,把屍體翻來翻去,觀察屍體上主要集中在腰部以下的屍斑。

“我聽你說過,水中屍體的屍斑不能說明什麼啊。”陳詩羽說,“這個屍體不就是水中屍體嗎?”

“水中屍體屍斑淺淡的主要原理是因為流水中屍體不停翻滾,紅細胞不能在固定的位置沉積,所以屍斑不清。”我說,“但是鴛鴦湖是個不大的人造湖,最近幾天天氣晴好,幾乎無風,水流的速度是可以忽略不計的。那麼,鴛鴦湖中的屍體,其實就是和平地上的屍體差不多了,不能用水中屍體的思維來考慮屍斑。而且,死者應該是窒息死亡的,所以屍斑會比其他死因的屍斑要重得多,更能說明問題了。”

“那這個屍斑說明了什麼問題呢?”陳詩羽說。

我沉思了一會兒,說:“死者的屍斑集中在下半身,這個倒是可以解釋。因為人體的四肢是實的,而軀幹是腔體,所以軀幹肯定比四肢的浮力大。平躺在水中的屍體,軀幹可以懸浮,但是四肢一般都會下垂。下肢比軀幹位置低,那麼屍斑就會主要沉積在下肢。”

“研究這個,好像沒什麼意義吧?”林濤說。

胡科長在一邊微微一笑,說:“我理解老秦的意思了。你們看,死者的兩條大腿,全都是暗紫紅色的。按理說,雖然屍斑主要沉積在下肢,但是作為單獨的下肢,也有位置高低之說。大寶,你看到屍體的時候,是仰麵的,還是俯臥的?”

“仰麵的,這個我可以確認。”大寶說。

胡科長說:“既然是仰麵的,屍斑的堆積應該主要集中在大腿後側。但是這具屍體的大腿全是屍斑。”

“而且,”我接著說,“下肢下垂,最低點應該是腳。但是我感覺死者的雙足和小腿的屍斑並不是最重的,最重的部位在膝蓋。”

“那說明什麼問題呢?”陳詩羽歪著腦袋問。

“這個我也需要想一想。”我低著頭說,“繼續屍檢吧。”

死者的眼瞼出血、口唇青紫、四肢指甲青紫,都提示死者是死於機械性窒息。而死者頸部觸目驚心的損傷,告訴我們她就是死於頸部壓迫而導致的機械性窒息。

死者的頸部很白淨,所以那一道青紫的痕跡特別醒目。

“把屍體剛撈出水的時候,我還以為頸部是掐痕呢。”大寶說,“現在看起來是勒痕啊。”

我點點頭,說:“死者頸部的皮下出血呈現出很強的規律性。你看,損傷是圍繞頸部的,上緣和下巴接觸,所以看不清晰,但是下緣很整齊。上、下緣之間有幾厘米的寬度,說明不是徒手,而是有帶狀物勒頸的。”

“那可就不好說了。”陳詩羽說,“不會是上吊自殺吧?”

“上吊自殺,然後再掉湖裏?”負責聯絡的一名年輕偵查員突然插嘴道。

我搖搖頭,說:“死亡性質和屍體狀態是不能掛鉤的。假如這個女的是某個男人的情婦,因為逼婚不成,上吊自殺。男人怕擔當責任,把屍體拋棄,不就完全有可能嗎?”

“哦,對。”偵查員說。

“不過,這案子不是自殺,是他殺。”我說。

3

“我知道了。”陳詩羽說,“這是你們區分勒死和縊死的原因。”

我滿意地點點頭。陳詩羽最近一直正在惡補法醫學教材,對法醫學的推理判斷,有了一些認識。尤其是經曆了山坳裏的命案,她更是對頸部受力窒息死亡的屍體現象有了一些直觀的了解。

法醫對於勒死和縊死的區分主要是看索溝的形態。縊死是用自身重力作用於頸部的,所以頸部的索溝自然有重有輕,有提空;而勒死是用外界機械力來作用於頸部的,頸部是類圓形的,所以受的力比較均勻,索溝也會比較均勻,而且絕大多數勒死的索溝都是有相交的。縊死一般多見於自殺,但勒死則多見於他殺。

“死者頸部的索溝很寬,表皮剝脫不明顯。說明凶器繩索是一個很柔軟、很寬的物體。”我說,“這凶手為什麼不用更細、更容易勒死人的繩索來殺人呢?”

“沒有準備?臨時起意?”林濤說。

我點點頭,說:“隻有這樣解釋了。”

對於女性屍體,法醫會常規對乳頭、口腔、肛門、陰道進行拭子24提取。我們對死者的陰道擦拭物還進行了精斑預實驗。

結果令我們驚奇。

“弱陽性?”大寶說,“有精斑哎!這會是最有力的證據!”

“奇怪了,被水泡了兩天,怎麼可能還檢驗得出精斑呢?”陳詩羽說,“還有,弱陽性的精斑,能檢驗得出DNA嗎?”

我笑了笑,說:“這個我得糾正你的思路。很多人,包括很多領導,總會認為某些案例肯定會提取到DNA,某些案例肯定不會提取到DNA。其實這樣的思路是錯的。能不能提取到DNA,都是概率性問題,而不是必然性問題。比如,一起強奸案件,屍體新鮮,環境幹燥,那麼提取到DNA的概率就非常大,但也不是必然能提取到的,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比如你沒來之前的‘雲泰案’,就是這樣。再比如,一起勒死的案件,現場遺留繩索,很多人認為不可能有什麼證據,但是有小概率可以在繩索上找到凶手的脫落DNA。所以,提取生物檢材必須要細致地進行,再不可能的事情,都要去試一試,說不準就有發現。這具水裏的屍體,若不是我們試一試,也不會發現精斑預實驗竟然是陽性!這就是小概率事件。”

“那麼,很多案件的破獲都是巧合,對嗎?”陳詩羽又歪起了腦袋,一臉天真爛漫。

我點點頭,說:“我曾經說過,很多案件的破獲都有巧合,但是沒有認真、嚴謹的態度,就沒有巧合。”

“看來內褲也要一並送去DNA檢驗室了。”胡科長說。

我點點頭,說:“成敗在此一舉。”

“雖然有精斑,但是性侵跡象不明顯啊。”大寶說,“死者的衣著那麼整齊,而且會陰部也沒有看到損傷。”

“衣著完整、會陰部沒有損傷不能代表就不是性侵。”我說,“可以是在性侵後被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被殺害,也可以是凶手殺完人,又給被害人穿了衣服。有損傷可以提示有可能是強奸,但是沒損傷不能代表死者自願。反正有線索就要繼續查下去。”

大寶點點頭,屍檢工作繼續往下進行。

雖然凶器是不太順手的殺人工具,但是凶手的力量還是很大的。

我們解剖死者的頸部皮膚,發現死者頸部肌肉有大麵積的出血,這提示凶手心狠手辣,也提示因為工具不利而導致死者從窒息到死亡的過程很漫長。

“死者是經曆了一個很痛苦的過程才死去的。”我惋惜地說。

“死者的舌骨、甲狀軟骨、環狀軟骨都骨折了。”大寶用止血鉗複位了已經碎裂、變形的死者喉部。

我搖搖頭,用剪刀剪開死者的氣管和食管,說:“死者的氣管和食管內沒有水中異物,沒有溺液,沒有嗆咳的氣泡。說明死者是死後被拋屍的。她入水後,就已經沒有了呼吸活動。”

“死者的胃裏也沒有溺液。”大寶打開死者的胃,說,“食糜形態已經不完整,食物已經進入十二指腸和小腸,估計死者是末次進餐後三到四小時死亡的。”

“死者的四肢關節有散在性25的約束傷和抵抗傷。”我指著死者關節處皮下的一些片狀出血,說,“雖然有反抗,但是反抗不明顯,說明凶手和死者的體力懸殊還是很大的。”

“屍體檢驗完了,你們覺得案件性質大概是什麼?”胡科長問。

我搖搖頭,說:“這個不好說。凶手看起來沒有預謀,不像是因仇預謀殺人。但是性侵和侵財的跡象都是存在的,所以現在也不能判斷是侵財、性侵還是激情,或許都有因素吧。”

“既然凶手拋屍,就有可能是熟人,所以還是先查屍源吧。”林濤說。

我點點頭,說:“情況簡單回複專案組。今天是大周末呢,我們回去休息一下,大寶你也回去思考一下怎麼哄老婆。晚上八點鍾的專案碰頭會上見。”

“是前女友。”陳詩羽說。

我是為了不爽約,才決定讓大夥休息一下午的。當我在嬰兒用品商店找到鈴鐺的時候,發現是寶嫂正在陪著她。

寶嫂已經換下了婚紗,卸掉了妝容,挽著鈴鐺的胳膊,走馬觀花。

為了避免尷尬,大寶的事情我隻字未提,默默地跟在她倆後麵,幫忙提手提袋。

走了一個多小時後,我們來到一家嬰兒服裝商鋪,商鋪門口的幾個小孩模特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是四個塑料的模特,造型都是一樣的。模特平舉著雙手,做出跳起懸空的姿勢。因為模特的一雙小腿都向後屈曲,模特是依靠一根鋼杆支撐在地麵上的。

我繞著模特看了幾圈,蹲在模特的身旁想了良久,感覺腦袋裏火花閃爍。

我興奮地站起身來,把手提袋交到鈴鐺的手裏,對鈴鐺說:“一會兒你們打車回家,我得先走了。”

“你們男人怎麼都這樣?!”寶嫂義憤填膺地說道。

鈴鐺扶了扶腰,摸了摸寶嫂的後背,安慰似的說:“沒事的,工作嘛,我們得支持。”

我感激地對鈴鐺笑了笑,轉身跑走。

在接到我的電話後,大寶和林濤先行趕到了專案組。從林濤打來的電話中,我知道專案會議提前召開了。既然是提前召開,就應該是有特殊原因,我懷著忐忑的心情,一路飆車趕到了市局。

當我推開專案組的大門,就知道案件果真已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而這個進展,又是刑偵撒手鐧——DNA檢驗取得的突破。

“死者的陰道擦拭物和內褲,我們都檢出了基因型。”從市局被遴選到省廳後不久就擔任省廳DNA實驗室主任的鄭宏,也參加了此案的DNA檢驗和比對工作,她說,“經過兩者的比對,我們確定是混合型DNA。”

所謂的混合型DNA,說明留下的精斑不是一個人的。

“兩個人?輪奸嗎?”我說,“給人感覺真的有點兒像是性侵案件了。”

鄭姐接著說:“然後,我們把這兩個人的DNA放在前科人員DNA庫裏進行了比對,結果很意外,居然比出了一個前科人員。”

DNA檢驗果真是撒手鐧,比我們現場法醫推斷來、推斷去要直接多了,這就已經直接鎖定了犯罪嫌疑人。

“根據DNA實驗室的比對結果,我們對這個前科人員進行了身份確定。”偵查員接過鄭姐的話茬兒,說,“這個人叫作房三水,曾經就讀於龍番大學美術係,是藝術特招生。在大一的時候,就因為和人打架,把對方打成輕傷,沒錢賠償,坐了三年牢,學籍也因此被注銷。他的父親早逝,母親在家種地,在他坐牢後,就很少聯係他。根據係統記載,這個人至少有十次被治安拘留的記錄,案由都是鬥毆。”

“就是一個地痞流氓啊。”我笑了笑,說,“嫌疑上升了。他平時就是混事兒嗎?”

“不,開了家文身店,做文身師。”偵查員說。

我頓時想到了死者腰部的3D蝴蝶文身,說:“熟人作案嗎?嫌疑進一步上升。”

“那下一步怎麼辦?”林濤說。

“我們已經派人去抓了,估計現在已經抓到了。”偵查員說。

“那我們就在這裏等結果吧。”我說。

“對了,你們沒接通知就提前到專案組來,是有什麼發現嗎?”陳張宏副局長對我說。

我搖搖頭,說:“既然有了突破性進展,我的那個可能性分析也沒多大用處了。”

我的話音剛落,樓道裏就傳來一些嘈雜的聲音,我起身探頭去看,見兩個民警扭著一個男子走進了專案組隔壁的審訊室。

“打開監控攝像頭,我們就在這裏看審訊監控。”陳局長說。

“抓我幹嗎?”被抓的男子一身文身,想必就是房三水。

“你心裏清楚。”偵查員上來探了探虛實。

“我不清楚!我好久沒打過架了,我跟女朋友保證過的。”

“你女朋友叫什麼名字?”偵查員問。

“倪妙妙。”房三水掙紮了一下,“手銬能拿掉嗎?我得靠這雙手吃飯!”

“這個,你認識嗎?”偵查員開門見山,舉起了死者的腰部文身和死者的麵部照片。

房三水突然停止了掙紮,怔怔地盯著照片。良久,他突然像瘋了一樣從審訊椅上跳了起來,大叫道:“她怎麼了?你們對妙妙怎麼了!”

從房三水的淚水噴湧而出時,我的心裏就開始懷疑之前的觀點,那種表情實在不像是裝出來的。於是,我的腦子又開始飛速轉了起來,為下一步的分析整理思路。

偵查員對房三水做了許久的工作,房三水的情緒才稍微穩定一些。

“6日晚上大約六點鍾,妙妙來找我,我們剛在一起不到一年,但已經決定結婚了。”房三水說,“我們一起吃的飯。”

“吃的什麼?”

“我做了幾個菜,西紅柿炒蛋、排骨,好像還有木耳炒肉絲。”房三水垂著腦袋,視頻影像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翻了翻屍檢筆錄,死者的胃內容物和他所述的一致。

“吃完飯,我們那個了。”房三水以前經常進出局子,他很快就知道公安局為什麼會找到他,“然後我要打遊戲,她說要回家,我就讓她自己打車回家了。”

“那時候是幾點?”

“八點。”

“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