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太慘了。”我回想了一下剛才看見的那張美女證件照,歎息道。
“這個是生前燒死吧?”林濤問,“好像聽說鬥拳狀姿勢就是生前燒死的征象。”
鬥拳狀姿勢,是在火災現場中非常常見的一種姿勢,形容的就是屍體四肢順關節蜷縮,看上去像是在拳擊一樣。教科書上有一張鬥拳狀姿勢的照片,和拳擊的動作一模一樣,因此我每次看拳擊比賽都會覺得擂台上的兩個人像是兩具被燒的屍體。
“不。”我搖了搖頭,說,“鬥拳狀姿勢,其實是因為肌肉過火以後,發生變性,肌肉攣縮。肌肉縮了,但骨骼沒縮啊,就會把肢體順著關節蜷縮起來。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肌肉遇火都會攣縮,所以鬥拳狀不能說明是生前燒死,死後焚屍也可以。”
“那,什麼情況下,被燒成這個樣子,還沒有掙紮和逃離的跡象呢?”林濤現在對法醫學知識越來越感興趣,看來他是要多方麵、全方位發展了。
“有很多種情況,”我說,“比如,死者喝醉了,或者死者在睡眠狀態下,遇見了慢火。在死者還沒有發現的時候,封閉的室內就產生了大量的煙霧和一氧化碳,導致死者暈厥。”
“哦,”林濤說,“是有道理,我好像聽你說過,火場中的屍體,真正死於大範圍燒傷而引起的創傷性休克並不占多數,更多的是被煙嗆死的,或者是一氧化碳中毒。”
“那種死因不叫被煙嗆死。”我暗窘了一下,“高溫煙霧、炭塵進入呼吸道,引發呼吸道一係列反應,最終因為喉頭水腫等原因而窒息,這叫熱呼吸道綜合征。”
“是的,是的。你那醫學術語我怎麼記得住?”林濤挑了挑眉毛。
“對了,你剛才問的問題我還沒有答完。”我說,“燒成這個樣子還沒有掙紮,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死後被人燒的。”
“你懷疑是死後焚屍啊?”林濤說,“可是,會有那麼巧合,正好趕上停電嗎?”
我在臥室內轉了一圈,地麵上都是一些黑色的炭化的粉塵,還有一些消防隊留下的積水。牆壁大部分都已經被熏得漆黑。這樣的現場,想尋找什麼痕跡物證,已經很難了。我看了看臥室中燃燒最為嚴重的床頭櫃附近,那裏有一節燒焦了的電線。
“在封閉室內,助燃物不明確的情況下,我們通常認為燃燒最為嚴重的地方就是起火點。”我指了指床頭櫃,說,“這裏有電線,看看下麵的插座上,連了什麼。”
我和林濤合力挪了挪床頭櫃,露出了一旁的插座,插座上插著一個漆黑的充電器,看形態,應該是一個被熏黑了的蘋果手機充電器。
我們連忙在床上的灰燼中扒拉了起來。
沒有發現也算是發現。我說:“可以肯定,這附近的灰燼裏沒有手機零部件。要麼就是充電器上沒有連手機,要麼就是手機被人拿走了。”
“我倒是覺得吧,案件逐步清楚了。”胡科長說,“很多人有不好的習慣,就是把充電器長期連接在電源上,不拔下來。這樣容易引發火災。我覺得,停電的時候,死者可能已經入睡了,等重新來電後,因為充電器附近的電源產生火花,導致附近的易燃物,比如床單啊、枕巾啊什麼引起燃燒。等死者意識到起火時,她已沒有掙紮的能力了。”
“有可能確實是這樣的,”偵查員說,“剛接了電話,調查到死者當晚六點獨自到一家酒吧喝酒。”
“我來啦。”大寶的聲音響徹整個現場。不一會兒,他就從一樓走上了二樓。
“我簡單快進看了看小區監控。”大寶說,“死者是被一輛奧迪TT送到小區門口的,然後獨自進小區,奧迪TT就離開了。”
“幾點?”我問。
“九點五十一分。”大寶說,“然後死者就搖搖晃晃地往單元門方向走,這裏的門禁係統是刷指紋的,但是101這個單元門是個監控盲區。”
“也就是說,死者可能喝醉了,到了家直接睡覺了。”我說,“醉酒狀態,就不好說了。”
“你說會不會是有人在她進門前脅迫了她啊?”大寶對監控盲區放不下心。
我搖搖頭,從地上撿起一雙燒焦的鞋底,說:“她換了拖鞋。哪有脅迫受害人,還讓受害人換拖鞋的?”
“不管怎麼樣,趕緊去殯儀館吧。”胡科長說,“再晚,我們就真的要幹到天亮了。”
“我留下來繼續看痕跡。”林濤說,“你那邊有什麼情況,來個電話。”
“那我留下來看電路和監控吧?”大寶最近對電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點點頭,和胡科長、王法醫走下了樓梯。
“胸口怎麼會有一個創口?”我用紗布擦去死者胸口已經炭化了的衣物碎片,說。
“屍體在遇火後,會導致皮膚收縮,一旦超過了張力限度,就會產生皮膚創口啊。”胡科長說。
火災現場的屍體,有時會出現很多疑似外傷的痕跡,引起死者家屬的誤會。比如胡科長所說的情況就很常見,死者家屬會認為死者被他人用銳器所傷。再比如,死者死亡後,因為高溫作用,顱骨會發生骨折,硬膜外會出現大血腫,讓人誤會成死者頭部生前遭受過重物打擊。其實不然,這是火場屍體上常見的現象,被我們稱為“熱血腫”。
“如果是張力過大引起的創口,應該是沿皮紋方向。我總感覺這個創口不是沿著皮紋的。”我說,“可惜皮膚燒灼得太厲害了,一來無法看清楚皮紋方向,二來看不清創口內部有無生活反應存在。如果是死亡後皮膚縮緊引起的創口,肯定不會有生活反應。”
“討論那麼多沒有用。”胡科長笑了笑,說,“解剖了以後,搞清楚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一切都一目了然了。”
早在三國時期,吳國某縣縣令張舉就曾經通過燒豬的實驗,來分辨生前燒死和死後焚屍。“張舉燒豬”這一次成功的現場實驗,被後人廣為傳頌。辨別生前燒死和死後焚屍主要是通過死者呼吸道內是否存在“熱呼吸道綜合征”以及煙灰炭末來判斷。現代科技還可以通過死者心血中的一氧化碳含量檢驗來予以分辨。
要檢驗死者的呼吸道,法醫通常會采取一種被俗稱為“掏舌頭”的辦法來進行。法醫在聯合切開死者胸腹部皮膚、取下胸骨後,沿著死者的下頜下緣切開肌肉,然後從下頜下掏出死者口腔中的舌頭,然後一邊用力下拽,一邊用手術刀切開連接的筋膜。這樣的辦法不僅可以完整取下舌頭、會厭、喉頭、食管、氣管,往下繼續分離,甚至可以取下全套髒器。
這樣的方法,在需要病理檢驗時,是最為方便的取髒器方法,在無須病理檢驗時,很多法醫並不使用,以免給在一旁見證的死者家屬或見證人過大的心理刺激。
火場中的屍體,皮膚因為過火而變得十分堅硬,分離皮膚對於法醫來說是一件力氣活兒。我們把死者的胸腹腔完全打開之後,三個人已經揮汗如雨了。
我急急忙忙取下死者的胸骨,掏出了死者的心包。
“死者的心包上也有個小裂口!”我叫道,“皮膚可以因為燒灼而破裂,但是心包不會。”
胡科長和王法醫連忙湊過頭來看。胡科長說:“是啊,確實有個小裂口,不會是我們解剖的時候,手術刀碰的吧?”
法醫在解剖時,鋒利的手術刀尖可能會形成額外的損傷,尤其是弄傷了不易觀察是否存在生活反應的組織,有時候會給檢驗鑒定帶來一些分辨的難度。
我自己也不能排除心包上的創口是不是我的失誤,我避開心包上的破裂口,“人”字形剪開了心包,心包裏全是積血。
“看來不是我的失誤。”我拿起注射器吸了一管子仍未凝固的血液,說,“心髒也破裂了。如果是手術刀碰的,心包內的出血不足以將心包填塞,所以應該是心髒被刺後,反射性驟停。這管子血,趕緊送市局毒化部門吧,看看一氧化碳含量如何。”
“這樣看,現場沒有能夠導致心髒破裂的銳器,”胡科長說,“那就真的是一起命案了,停電隻是巧合。”
“掏舌頭”完畢,死者的呼吸道內幹幹淨淨,毫無充血和煙灰炭末痕跡。
“死者死於心髒破裂。”胡科長說,“死後焚屍。小王你留在這裏縫合,我和秦科長趕去市局臨時指揮部,要求馬上成立專案組。”
3
“什麼?命案?”林濤最先做出了反應。
幾名女刑警看到林濤驚訝的表情,捂著嘴竊笑。
“是的,”我說,“死者心髒有一裂口,應該死於心髒破裂。檢驗全身,未見其他損傷,也未見任何生前燒死的征象。”
“理化初步檢測,死者心血中沒有一氧化碳。”理化室負責人插話道。
“說明起火前,死者已經死亡。”我補充說。
“可是經過初步現場勘查,我們痕跡檢驗部門在現場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痕跡物證。”林濤說,“除了一樓地麵有幾枚殘缺鞋印很可疑以外,感覺實在不像命案。”
“現場過火,凶手動作簡單,”我說,“這一係列因素決定了這個現場的痕跡物證會很少。”
“不對吧,”陳副局長被電話從床上喊醒,一臉倦意地癱在專案指揮部的主座上,“心髒破裂沒有血跡噴濺出來嗎?”
“心髒不同於動脈。”我說,“心髒外有心包包裹,加之我們認為死者心髒被刺後,心搏驟停,所以不會有太多噴濺出的血,但是多少也應該有一些。不過現場被火燒、被水澆,我們沒有發現,也很正常。”
“這個小區安保完善,為什麼監控組那邊還沒有消息傳過來?”陳局長說。
“監控組還在努力看,但確實沒有發現。”主辦偵查員說,“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我抬腕看了看表,時針已經指向淩晨四點。
“我看,我們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我說,“等天亮了,我和林濤再去現場看一看。”
陳局長點點頭,說:“你們辛苦,先休息,偵查部門連夜開展外圍調查。我天一亮就要知道董齊峰當晚的活動情況、接觸人的情況以及電話聯係人的情況。還有,相關的理化、DNA檢驗明天上午必須出結果!”
這段時間,我連連出勘現場,筋疲力盡,人已處於疲勞到崩潰邊緣的狀態,一聽我可以回去休息,瞌睡蟲更是爬上身來。
胡科長接完電話,從專案組走了進來,說:“怕是我們也休息不了了。”
“怎麼了?”林濤問。
“龍番大學的校園清潔工剛才在清掃校園的時候,發現在學校一個偏僻的角落,有一具屍體。”
“你們去吧。”我說,“我實在太困了,我要睡兩個小時。”
“可是,”胡科長一臉凝重,“我們出現場的法醫斷定,這具屍體,和‘六三專案’有關。”
第十一根手指的案件,被專案組文縐縐地稱為“六三專案”。這起案件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動靜了,現在又發現了新的線索,整個會議室裏都充滿了躍躍欲試的味道。
陳局長果斷下達命令:“這個會議室裏所有參加‘六三專案’的人員,全部趕赴龍番大學;通知所有‘六三專案’的專案組成員起床。董齊峰的這個案件,辦公室馬上從分局刑警隊抽調人手、介紹情況,繼續開展工作。”
“那你呢?”胡科長看著我說。
我早已被胡科長說出的“六三專案”四個字驚得清醒,我使勁兒地點點頭,說:“我去,我去。不睡了。等幾十年後,我有的是時間睡覺。”
當我們趕到龍番大學時,天已快亮了。正放暑假的校園裏靜悄悄的,這個被學生們用作戀愛場所的小樹林,已經被警戒帶圍了起來。勘查人員正在小樹林裏忙碌著。
“我趕到時,屍僵剛剛在大關節開始形成。”值班法醫孫勇說,“初步推斷,死者應該是死亡五小時左右。”
“我現在比較關心,你們為什麼認為這和‘六三專案’有關?”我看了看遠處的屍體,很完整,沒有被分屍。而“六三專案”的兩起案件被害人都被殘忍分屍了。
“死者是被割頸殺害後,剖腹。用掏舌頭的辦法,取下了大部分內髒。”孫勇說,“手法和‘六三專案’完全一致。”
我點點頭,說:“看來確實比較像,但屍體沒有被分屍,運送到這裏來,難度比較大吧?”
“我們現在覺得死者就是在這裏被殺害的。”孫勇指了指小樹林外的奧迪TT,說,“那一輛就是死者程小梁的車。車上有行駛證和駕駛證,我看了照片,就是死者無疑。”
“程小梁?”
“程小梁,男,二十五歲,是龍番大學黨委書記的獨子。”孫勇說,“我們看了他的車,裏麵很正常,沒有打鬥痕跡,也沒有血跡。調取學校大門監控,程是昨晚十一點,自己開著車進了學校大門的。”
“車的副駕駛座上有人嗎?”我問。
“沒人。”孫勇說。
“那就是說,凶手是潛伏在學校裏,和程碰麵後殺死了他?”我說。
“不一定。”孫勇說,“奧迪TT是雙門四座車,後麵藏了兩座,如果凶手刻意躲在後麵的座位上,監控裏是看不到的。”
“那他逃離,會有監控吧?”我問。
孫勇搖搖頭,說:“大學的小門多得很,車隻能從東南西北四個門進出,但是人要出去,走小門,是沒監控的。”
“不出意外,又是藥物致中毒後,下手割頸的。”林濤指了指屍體旁邊的地麵。
草地上有大量噴濺狀血跡,屍體頸部的創口錯綜複雜,看來死者是在毫無反抗能力的狀態下,被割破了頸動脈。
“會不會是‘六三專案’的凶手幹的呢?”我自言自語道。
“從這個現場看,是殺人案第一現場無疑,我們趕緊再去殯儀館吧。”胡科長說。
慘烈的現場,已經讓我的睡意全無,我小心地把屍體和內髒裝進裹屍袋,看著殯儀館工作人員把屍體拉上車後,脫了手套,坐進了車裏。
一夜之內,兩次趕到殯儀館,實屬不多見。大家都麵色凝重,“六三專案”一下子又多了一起懸案,而且還有個監理被殺案背負在身,壓力都無比巨大。
“以前都是殺完人,碎屍後拋屍,這一次為什麼沒有任何碎屍的痕跡?”我問。
胡科長說:“這樣說來,凶手碎屍隻是為了方便運屍,殺人碎屍的場所很有可能是室內,碎屍行為不是為了吸引我們的眼球,剖腹的行為才是挑釁我們的行為。所以這一次,既然是在野外殺人,他就沒必要碎屍了。”
“這個程小梁,為什麼半夜三更去學校?”孫勇說,“學校裏沒有教職工家屬區,學生也都放假了。”
“會不會有留校的學生?”我問。
孫勇點點頭:“哦,這個還真不能排除,凶手也不能排除是留校的學生。程小梁是不是和學生結下了梁子,晚上去約架,然後被殺了?凶手正好就是‘六三專案’的凶手。”
“呀!這是什麼!”正在檢驗死者內髒的胡科長突然叫了起來。
在現場和屍檢的時候,除了濃重的血腥味,我一直聞見一股福爾馬林的味道。福爾馬林是法醫用來固定人體組織的溶液,配製很簡單,隻需要水和甲醛,但是一般人不會用到。所以聞見福爾馬林,我一直覺得是自己的一種幻覺,但是看到胡科長手中的物體的時候,我知道這並不是幻覺。
胡科長的手上,放著一隻耳朵,一隻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耳朵。我看了看程小梁屍體,兩隻耳朵俱在,那麼,這是誰的耳朵?我的大腦不斷轉動,回想著方將和孟祥平的屍體狀況,突然,我靈光一現。
我脫下手套,拿出解剖室裏存檔的屍體解剖檔案,翻了翻,說:“我沒記錯,我們發現第一具屍體,也就是方將的屍體的時候,檢驗時就發現了屍體少一隻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