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迷巷女鬼(3 / 3)

冰冷的解剖刀在屍體上劃過,露出黃色的皮下脂肪。我們按照解剖程序,逐項檢驗眼前這個年輕死者的屍體,結論是一無所獲。

“怎麼會沒找到死因?”林濤說。

“誰說我們找不到死因?”大寶開始上課,“一般情況下,機體死亡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第一是機械性損傷死亡,比如血管和髒器破裂,大量失血死亡,或者顱腦損傷,生命中樞受損。這裏還包括了一些物理、化學因素引起的損傷死亡,比如雷擊啊、皮膚大麵積腐蝕等。第二就是機械性窒息死亡,有異物堵塞呼吸道、呼吸道被壓閉,比如捂死、勒死、溺死。第三是中毒死亡。第四是疾病猝死。”

大寶一連說了這麼多,咽了口唾沫,接著說:“目前我們排除的是損傷和窒息死亡,從屍體征象來看,也不像是中毒死亡。看似沒有發現死因,其實我們還沒有排除疾病死亡呢。”

“疾病?”一旁的偵查員笑了,“聽你們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郭德綱的那個段子了,咳咳,這個碎屍案是自殺。哈哈哈哈。”

我對這個偵查員的輕率很反感:“別人不知道,你是警察也不知道嗎?碎屍案為什麼不能是自殺?自殺、他殺、意外死亡是死者的死亡方式,而碎屍是死後對屍體的手段,這兩者沒有什麼關係好吧?”

偵查員有些語塞。

我乘勝追擊:“比如自殺投河的屍體,被螺旋槳打斷,是自殺嗎?是碎屍嗎?再比如一個人在姘頭家上吊自殺,姘頭為了掩蓋奸情,碎屍藏匿,是自殺嗎?是碎屍嗎?”

偵查員撓了撓腦袋。

“你說這個案子,會不會是有什麼病猝死了,別人怕擔責任所以拋屍?”大寶舉一反三。

我沒說話,把屍體的內髒全套取了下來,一一切開來觀察。

吳法醫說:“猝死多見於心腦血管疾病,而心腦血管疾病引發猝死多見於中老年人。陶紫還這麼年輕,應該不會啊。你們說,會不會是心髒抑製,或者是胸腺淋巴體質?”

我搖了搖頭,說:“心髒抑製,一般是心區受到外力,不巧導致心髒抑製停博而死亡,死者的心區附近皮膚應該有對應的損傷。而胸腺淋巴體質導致的猝死,死者胸腺應該增大,而且發育會有問題。從死者的發育來看,可以排除。”

“那會是什麼問題?”大寶問。

我剪開死者的心髒,說:“心室很厚,而且死者的心髒也應該較正常人大。一般人的心髒是自己的拳頭大小,而她的應該有一點五個拳頭大了。”

“你懷疑是心髒疾病引起的猝死?”林濤問。

我點點頭。身邊的偵查員說:“明白了,我現在就去調查陶紫的親屬,看她有沒有先天性心髒疾病史。”

“好的。”我響亮地答應,想緩解剛才窘迫的氣氛,“另外,派車把死者髒器抓緊送到省廳,我會電話通知方俊法醫,他是病理這方麵的專家。我讓他觀察一下心髒的狀態,然後盡快檢查死者的內髒器官鏡下結構,確證是否存在病變。”

通過器官切片的方式,用顯微鏡觀察組織細胞的形態,稱之為病理學。病理學在法醫學中的運用,被稱為法醫組織病理學。這是法醫判斷死者是否存在器質性疾病的一種主要手段。這種檢驗需要把器官用福爾馬林固定,然後脫水、包埋、切片、染色,最後才能在顯微鏡下觀察,所以耗時比較長。

“我們呢,”我伸了個懶腰,“還是回去補個午覺好了。”

4

因為晚睡早起,所以午飯後,我們就回到賓館,很快進入了夢鄉,一覺睡到晚飯前,我才被睡眼惺忪的林濤叫醒:“都五點了,趕緊起來,不知道調查得怎麼樣了。”

我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恰巧此時手機響了起來,是法醫組織病理室的方俊打來的電話:“秦科長,你今天讓他們送來的內髒器官我看了。從器官的結構上說,可以診斷死者的心髒存在肺動脈瓣狹窄的問題。”

“肺動脈瓣狹窄?”我說,“那是先天性心髒疾病啊。可以肯定嗎?”

“可以肯定。”方俊說,“下一步我再進一步切片確認,不過這需要兩天的時間。”

“看來被我猜對了。”我打了個哈欠,對林濤說:“死者還真的有能夠引發猝死的先天性心髒疾病。我們去專案組彙報情況吧。”

林濤說:“你去彙報吧,我再去現場看看環境。”

進了專案組的大門,發現專案組的人少了一半。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專案組聽說死者可能死於疾病,所以撤了一半的警力。

“死者有先天性心髒疾病,肺動脈瓣狹窄,可以導致猝死。”我說,“結合屍檢情況看,死者應該就死於這種疾病。”

“我們聽說了。”強局長說,“那麼這起案件應該不是一起命案了?”

“我不這樣認為。”我說,“誰說疾病導致死亡的案件就一定不是命案?別忘了那個迷巷白影的視頻,結合死者的死亡時間,我認為死者應該是受到那個疑似鬼魂之類的東西驚嚇,誘發了原有的疾病而死亡的。如果這隻是一起單純的惡作劇,那麼是過失致人死亡;但如果白影知道她有心髒疾病,經不起驚嚇,那這就可能是一起用隱匿手段殺人的命案!”

強局長沉吟了一會兒,說:“用這種方式殺人,太不保險了吧?”

“未必。”我說,“從白影的視頻圖像處理後的照片看,假發遮住了麵部,即便他嚇不死死者,死者也不會認出他。我反而覺得,這是一個安全而且高明的殺人手段。”

“生活不是推理小說,我覺得情況不會那麼複雜。”主辦偵查員說,“經我們調查,當天晚上,死者的兩名同學在陶紫離開後不久,便也離開了。”

“是啊。”另一名偵查員說,“據他們的同學反映,後來離開的這兩名男同學,其中一名一直在追陶紫,而被陶紫一直拒絕。所以我覺得這兩個人可能存在嚇唬她的動機,這種低等幼稚的嚇人手段,一般都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才能做出來的事情。”

我一時沒有什麼理由去反駁他們,雖然心裏覺得有些不妥,但還是任憑強局長下達命令,對兩名男學生進行審查。

回到賓館,恰巧林濤也從現場回來。

“怎麼悶悶不樂?”林濤問道。

“沒有。”我沒什麼精神,說,“專案組初步認定這可能是一起中學生之間的惡作劇引發的死亡事件,專案組對當天晚上和陶紫先後離開的兩名男學生進行審查了。”

“怎麼可能是男學生?”林濤叫道,“你沒反駁他們嗎?”

我搖搖頭,迷茫地看著林濤。

林濤拉開包,拿出一張現場圖,鋪在賓館的寫字台上,說:“我有兩個依據否認這是一起中學生作案。”

“說來聽聽。”我頓時來了精神,“剛才他們分析凶手的作案手段,說是幼稚低等,符合中學生的手段。我還想說幼稚到了極點就是不幼稚了呢。”

林濤點點頭,說:“第一,你忘記了我們之前看到的痕跡了嗎?那是一個人扛著另一個人靠牆休息的痕跡。既然這樣,這案子肯定不會是兩個人作案啊!”

我拍了下腦袋,說:“對啊。我怎麼就給忘了?”

“第二,”林濤接著說,“我下午睡覺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問題,所以晚上又去看了看現場環境。你看啊。”

林濤用鉛筆在現場圖上畫線:“這是凶手扛著死者逃離現場的路線。在這裏休息,這附近就沒有住戶了,那麼他隻有在這個出口離開迷巷。”

我點頭認同。

“離開迷巷的這個出口,緊挨著大路。”林濤說,“即便是晚上十二點,大路上也可能有來往行人和車輛。那麼,這樣一個穿著詭異、扛著個人的人,不會被人發現嗎?”

我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凶手既然離開迷巷,那麼他肯定不會住在迷巷,另外,就是他有信心不被路人發現,是因為這個出口很安全。”

“為什麼緊挨大路的出口會安全呢?”林濤挑了挑眉毛,他的這個表情曾迷倒過不少女孩。

“知道了。”我說,“這個出口沒有住戶,那麼唯一安全的方式,就是有車停在這裏。”

“是啊。”林濤笑著說,“一個不到十六歲的中學生一個人扛著陶紫,繞出複雜的迷巷,專挑沒有監控的路走,然後開車逃離?這符合常理嗎?符合一個中學生的能力嗎?”

“不符合。”我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喂,強局長嗎?我需要兩名偵查員同事一起,去找稅務局的陶局長聊聊天。”

“這個陶紫還是挺悲劇的。”在我們去陶局長家之前,偵查員已經來到了我們賓館。在我們屍檢結束之前,他們已經趕赴陶局長家,對陶紫的情況進行了了解。

偵查員說:“陶紫其實是一個棄嬰。十六年前,陶紫被親生父母拋棄在了陶局長家附近。陶局長的妻子沒有生育能力,所以他們果斷收養了這個胖乎乎的小丫頭。可是在收養後不久,陶局長發現陶紫總有憋氣的現象,於是把她送去醫院進行了全麵的檢查,結果發現陶紫有先天性心髒疾病,這可能是她親生父母拋棄她的原因吧。”

“我現在關心的是,有多少人知道陶紫有先天性心髒疾病?”我急著問。

偵查員喝了口水,說:“知道的人不少,陶局長當年的鄰居、同事,還有醫院的幾個醫生都知道。關鍵是這麼多人中,誰最有可能利用陶紫的疾病害陶紫。”

“對對對。”我使勁兒點頭。

“我們在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陶局長很抗拒。”偵查員說,“但是他反複強調一句話,我這麼做,都是為了給陶紫治病。”

“治病?”我一頭霧水,“他都做了什麼了?”

偵查員搖了搖頭:“我看他臉色不對,也不好再問下去。”

“既然是回避我們的問題,”我說,“那他做的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稅務局長,”林濤說,“他說的事,會不會是貪汙腐敗?”

“我們也這樣推測。”偵查員說,“一來不是什麼好事,二來是為了給孩子治病。那麼肯定是和錢有關的不好的事,也隻有聯想到腐敗問題了。”

“我大膽猜測一下,”我望著天花板,說,“如果是什麼人,給陶局長送了錢,但是事情沒有解決,由此生恨,於是害死了陶紫,合理不合理?”

“嗯,很合理。”大寶說。

“還有一個條件,”林濤說,“這個人和陶局長很熟悉,知道他孩子有病。”

“對呀。”我說,“正是因為很熟悉,所以送錢還沒幫到忙,才會恨得要殺人。另外,對當事人的孩子下手,而且還用這麼陰毒的手段,肯定是個性情陰鷙的人。”

“我們還有其他排查條件,”林濤補充道,“這個人有車,身高一米七五,偏瘦,對迷巷的周邊環境非常了解,尤其是迷巷裝了監控錄像後,對監控位置很清楚。”

“還有,他買過假發!”我說。

偵查員嘿嘿一笑:“這麼多條件,我們還破不了案,那就真是廢物了。”

可能是下午睡多了,晚上一夜未眠。

記得在大學的時候,法醫專業老師教會我們在屍檢的時候如何運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哪幾根手指持刀,哪幾根手指持止血鉗,哪幾根手指可以探查心腔,哪幾根手指縫線打結。

老師說:“我們法醫做屍檢的時候,最常用的不是任何一根手指,而是第十一根手指——手術刀。”

老師把手術刀比喻成我們的第十一根手指,目前我們卻被一個十一根手指的案件搞得暈頭轉向。

多出一根手指會不會是凶手留下的一個什麼線索呢?他在給我們出一道多麼凶殘的題目!我一定會抓住他,抓住他。

我滿腦子都是那具被剖腹、碎屍的屍體,滿腦子都是那根彎曲的發黑的手指。

不知不覺已經天亮,我推醒林濤:“真能睡,到底還是年輕啊。”

“可能知曉陶紫有心髒病史的人一共有一百四十二人。”偵查員揚了揚手中的名單,“我們昨晚奮戰一夜,對這一百多人進行了逐一排查,篩選出四人完全具備作案條件。哦,當然,買假發這個情節,我們不能確認。四人中有兩個人案發時不在本地,剩下的兩個人的基本情況如下。”

偵查員清了清嗓子,說:“鄭曉峰,四十歲,陶局長的同學,人民醫院醫生。當年陶局長就是通過他,找到心血管科的醫生確證陶紫有先天性心髒疾病。鄭曉峰身高一米七五,六十二公斤,家住在迷巷旁邊的一個新建小區。唯一不符的是,這個人性格開朗,喜歡開玩笑。”

我微微搖了搖頭。

偵查員繼續說:“何鴻,四十六歲,陶局長以前的老鄰居,曾和陶局長關係甚密。身高一米七八,五十八公斤,性格內向,在經營一家飯店。”

“這個很關鍵。”我打斷了偵查員的話,“可能和陶局長的權力發生關係的人,就是最可疑的人!這人條件都很符合,而且身高三厘米的誤差,在偵查實驗的誤差範圍內。”

“有一點不符合。”偵查員說,“何鴻家住城西,和迷巷相距很遠,生活區域主要在西邊,據了解,他不應該對迷巷的狀況很熟悉。”

“對現場環境熟悉,也是一個重要條件。”強局長說。

大寶推門進來,拿著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說:“這人是何鴻嗎?”

大寶最近在研究視頻偵查學說理論,於是他就被我要求去視頻室,觀看迷巷各個監控視頻的內容。除去二十一戶住戶,反複出現在監控裏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這種提前熟悉現場環境的做法,被警方稱之為“踩點”。我堅信,對現場環境熟悉,除了居住在附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踩點。

照片上的人,就是何鴻。

“這人隻在監控裏出現了一次,”大寶說,“但是他手裏拿個盒子,局裏一個禿頂同事一眼就認出那是個名牌假發的包裝盒。”

“可以抓人了嗎?”我微笑著看著有些吃驚的強局長。

何鴻和陶局長是一起長大的兄弟,做了三十多年的鄰居。在何鴻的酒店必須靠著偷稅漏稅維持生意的狀況下,陶局長登上了市稅務局長的位置。

何鴻暗自竊喜,利用這個關係,加之“老規矩”的厚禮,何鴻的酒店迎來了轉機。何鴻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居然取了他偷稅漏稅的證據,並以此為要挾,不斷變相問他要錢。老陶不是這樣的人,他在稅務局二十年,一直很踏實。為什麼坐上了局長的寶座,卻要對自己最好的朋友下手?何鴻不能理解。

唯一的答案,就是欺負我老實。何鴻這樣想。

“他說他是為了給孩子治病,沒辦法,才會收我的錢。”何鴻想,“放屁!十幾年來,他就攢不到二十萬手術費?”

其實陶局長沒有騙他,陶紫每年的維持性治療費用,就花光了陶局長的積蓄。因為他的妻子沒有工作,靠著他那微薄的工資,還真是很難攢夠手術費用。

明刀明槍去殺人,何鴻不敢,一些陰招,還是可以試試的。“不嚇死她,也得把她給嚇出個新毛病。”何鴻打算這樣去報複老陶。

他跟蹤陶紫,到KTV樓下等她,然後很熱情地說要開車送陶紫回家。他載著陶紫開到了迷巷附近,說是去解個手,其實是拿著“道具”去化了妝。他以一個女鬼的形象出現在車窗前的時候,陶紫沒有被嚇暈,而是本能地跑下了車。好在陶紫沒有經過有監控的區域,好在陶紫對迷巷不熟。他成功地把她逼到了牆角。當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時候,何鴻還是充滿了恐懼。他怕事情敗露,嚇暈她就離開的原計劃沒有實施,而是扛著陶紫的屍體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迷巷。

他想焚屍、想分屍、想化屍,想了很多,又發現都不可行,於是他把陶紫的屍體裝在行李箱裏扔進了麗橋河。

勘查員在何鴻家的浴室裏發現了陶紫的血跡,何鴻沒有任何抵賴的餘地。

紀委介入,對陶局長的受賄行為進行了調查。

這兩個昔日的老鄰居,一起住進了看守所。

“用這種不確定性的殺人方式殺人還真是少見,”大寶說,“回去可以寫一篇論文了。”

“為了給女兒治病而腐敗,”林濤自言自語,“卻因為腐敗而害了女兒的性命。這是多麼的諷刺啊。”

“多麼辛苦、待遇多麼綿薄,都不能成為不廉潔奉公的理由。”我看著林濤和大寶,說,“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