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通知,退休老師的話
這絕對是天大的錯誤,肯定有人搗了鬼!當那位退休老師敲進門後,屁股還沒來得及挨板凳,就朝曉非嚷開了,我在站裏喝酒時,站副,就那個前年從正位剛摔下來的小關,乖乖,你聽,我現在當他麵就喊他小關,小小的官,我還不時地嘲他幾句,他也拿我這老拖子(老頭兒)沒辦法。他趴在我耳邊說到你的事,讓我把信捎給你。我一聽是考走了,當即就說,那好,各位站副、站正、校長、鄉長、村長、班長、組長、街長、幹事長們,來,讓我們為我們鄉能走出一個傑出人物幹杯,來,幹幹幹,諸位不能不給我一個老麵子。再說了,乖乖,站長聰明,唰地一個敬禮,老師好,你昨日是我的老師,今日依舊是我的老師,二十一世紀照例是我的老師。我雖然是所謂的官職上被認為是領導,但你卻永遠是我們領導的領導,老師的老師。我聽你的,你指哪我打哪,你讓我頭朝東我決不頭朝西。我在這裏首先代表我自己對老師您的提意表示敬意,幹。乖乖,站長酒話一出,其他麻蝦小魚子雞蛋豆皮子剛才觀望的發愣的這下全是跟瘋上了,全刷地清一色起立,酒杯差點舉到天花板上了。我可能是喝得太多了,就是忘了站起來,與他們碰杯,自個咕咚咕咚把酒灌下雲了,也不管各位是否又統一行動放下屁股的。港歸大酒店老板的小姨子在旁邊一個勁地笑。看那勁,臉也紅得跟猴子屁股樣,不,不,你們年輕人不喜歡這猴屁股,雖然這是更有意思的比喻,但你們就是討厭,改不了表麵的好惡。你們喜歡桃花,我知道,人麵桃花相映紅。我在老蔣時候跟私塾張老胡子學的。那老胡子教這個的時候也是搖頭晃腦的,嘖嘖唏噓啊!就是,年輕好啊,有才有貌,像玫瑰,電視上天天教你們,沒看過英國玫瑰,也學會了羅斯,(rose)我孫女天天考我羅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猴子屁股,乖乖,她一聽就撅嘴,我就大笑不止,我就熱淚盈眶,曉非呀,別笑我,也別煩我,我得擦擦眼鏡了。這玻璃變得跟塑料,不透明了,我又淌眼淚了,是不是,其實我大半輩子不哭了,隻是愛笑,嘲笑,嘲到心花怒放的時候,這眼淚怎麼還未幹涸,還要湧出幾滴貓尿,讓人看到怪可憐的,也許哪天真的沒了這貓尿的時候,也許就是快去見馬克思的時候嘍,去見那個教桃花紅的老胡子的時候嘍。老頭用一雙枯手向上挪一下,又瞪大眼睛透視一下,還像捧荊冠樣把汙跡斑斑的眼鏡取下了,那個鏡片上的裂紋清晰灼人。
曉非知道這裂紋的的故事,那是老師的一個老掉牙的比喻“傷痕小說”。因為這是他唯一一次挨批時,為了表示心中沒有而按理應該有的憤怒與喊冤而故意摔眼鏡留下的,更準確地說是輕輕地朝稻草鋪子上丟眼鏡留下的。倒黴的是那粒稻子太硬要麼就是哪個社員使壞,一場批鬥結束後,光潔的鏡片有了水紋地圖——看到世界萬物的圖象。其實這場批鬥也隻是叫談心,工作談心,幾個人參加,而且幾個人後來的說法也千差萬別,所以真相至今也無人明白。他喜歡怎樣說,聽者就怎樣跟著喝采,一般沒人去較真,隻是當戲聽。鄉下人聽老夫子學唱戲倒是最有價值,別的全扯淡。另外,夫子近年老了,神經也出了毛病,扯白撒謊成了日常生活,見慣不怪,聽之任之,久而久之,人們還往往覺得這嗓音是生活中的一種存在了,如果哪一天聽不到這種腔調時,生活說不定會有點空落落的。好在他不介意這從此後的破鏡形象,甚至不但不懷怨,還惺惺相惜地自我讚美這當時的嚴肅裝腔,這當時的驚人效果。因為,第一,通過這種方式,支書們知道了他是認真的對待這次遊隊批鬥,否則不會摔眼鏡。支書們不管這個摔鏡動作的恰到好處與千辛萬苦或千方百計。用老師的話說,都是大老粗或裝作大老粗,隻要看到效果就行了,那陰險的花花腸子他們沒有或沒能有。第二,這事也寫進了他的黑色檔案,而且成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比他在老蔣的特別黨還粗幾分。這又是老師的壞話爛比喻,其實隻是又多了幾頁材料紙,寫滿了有關這次批鬥的前前後後與千姿百態。畢竟他入特別黨是年幼無知或當時盲目上進的表現,小學生不懂曆史大勢又不敢反抗家長望子成龍的苦心,張老胡子讓入特別黨,他若不入就真的成了“特別黨”了。而現在他摔鏡片可是有成熟思想與穩定工資的國家教師了,他當然要對這一經典動作負責,如果所有被鬥分子都帶眼鏡都摔鏡片,那社會主義眼鏡廠還不給累得停產呀或社會主義財產不都被這些不聽話的敗家子全給嘔氣撒氣撒潑掉了。總之,這個動作的心理動因與現實效果,絕對值得大書特書,上綱上線,是本隊或公社的最有創意的反抗行為或藝術行為。不服也得服,這是支書們的一致決定。老師聽了這些話,一肚子啞然失笑,肚子裏的笑容大火拚終於走向極端,泄露在臉上的是一臉木相,呆若木雞。老師雙手合十像作揖,支書們不知這是老師在用手表演金雞昂頭,而當成了複古學孔夫子假謙虛,謙虛到極處就是驕傲,驕傲依然是叛逆是不服,不服還得鬥。支書們一想這個循環批鬥,不說時間久,乏味沒刺激,就說耽誤生產,老百姓又過糧食關再餓死成堆人,想批鬥也沒群眾參觀了。支書們正在大隊廚房的鍋門前犯愁時,老師把雙手分開高高舉起,像個反“八”字,支書們會意,說投降了投降了,投降了就好,就不是階級敵人,就不是反革命,就不是靠右的了,投降就是人民矛盾,就是頭腦有點毛病就是靠左的了。那好,天也不早了,雞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唱書的也該回去摟著瞎眼老婆睡覺了。俺老師,你也回去再好好反省反省,多寫點檢查,一份不中兩份,兩份不中三份,三份不中,就來它個個十百千份,反正你會寫會算,到底是筆杆子出身,比俺們牛鞭子厲害,硬,這誰都知道,地球人都知道,你自己也知道。你原來上課不是最愛講那些古書古事嗎,什麼三皇五帝白臉曹操比說書的張瞎子還精彩的,現在就當再講一段故事就是了,與已無關的故事,總還行吧。假使你要是覺得沒錯的話,你這種思想就是錯的了,因此你就為這種思想認個錯。你要沒錯那俺們錯了不曾,俺們錯無所謂,問題是這不是俺們要鬥你,是上麵人要鬥的,俺們錯就是上麵錯,但上麵錯是不可能的。上麵是不能錯的也不會錯的,這是天條。那老師你錯在哪?我不知道,因為你不說。那你知道了嗎?你還記得幫俺們改作文時說的話嗎,那可是一語中的,一針見血啊?這會兒忘了看家本領?學生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說孬話,我放孬屁,我用老社員的說法安慰您,我是逮著都脫褲蹲著就拉屎,好了吧?我在那隊裏破大桌子上麵坐著,我總不能說這些話吧。老師你教得最高作文絕招,不就是在真實的基礎上虛構嗎?我當時不懂,除了虛構學孫猴子去伏魔降妖,就是去學唱戲的哄隔排的小女同學說話。但這兩種真實的虛構一個都不能說,也實現不了啊。現在我懂了,我不敢說我真的在成績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在政策傳達上,甚至在理解上或許有點藍了,哎,反正就這狗比雜碎,全這一套,我似乎達到了老師您的希望。我不知如何虛構,但我知道我對在哪。雖然我不能或不敢講出你錯在哪?這你應該知道,這不僅是學生對老師的封建式的大不敬,也更可能是我如果這樣給您扣錯了帽子,那麼犯錯的帽子不僅你要戴,連我馬上也要戴了,像個野雞翎托在粗布腰裏,真活醜!不過,我懷疑我是否會有那麼一天,像您一樣站在稻茬田裏曬太陽、叮螞蟥、咬蚊子,那樣的話,我不近視,我可沒眼鏡摔,我摔啥呢,摔汗珠子,對,一滴汗珠摔八瓣子,八瓣子掙一分錢或一文錢,不容易呀!我也是沒辦法呀!我說過我在地主用過的老桌子前坐著,我在你站過的講台上我就得說桌麵上的話,台麵上的話,我不能說被窩話,我不能說又甜又美的醜話,連桃花我也不敢說了。雖然我最愛吃桃子,我記得那年我去隊裏的桃花源偷桃子,隻在桃林埂邊溜了一圈就嚇跑了,一個沒敢摘。至今也沒敢摘。仿佛到處都是眼睛,無聲的冷冷的望著我。今天坐在台上,稻場上,稻田裏,牛棚裏,鍋屋裏,依然都是眼睛,牛眼,甚至大大的,還淌著淚。老天爺都在望著我,你說咋辦?是怕還是恨?老師啊,我就說這些,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我也說了,因此我懷疑明晚跟你說這話的可能又是你一個學生了。而我卻站在稻田裏喂蚊子呢。那我也不怕,怕也沒鳥用。反正,老師,你說我哄你也好,勸您也好,學生就隻能這樣說了。我知道我也說不清自己了,您也甚至根本未聽我說的這些話。但我今晚還得做老師您的工作。思想問題還必須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來解決。這出戲還得演,這本書還得照本宣科往下唱,唱到哪劫是哪劫。老師您心裏有盞燈,知道結局在哪,您墨水喝得多,四書五經都翻爛,你坐那破廟裏照樣驚動皇帝大駕,比俺強八折。學生大老粗就隻能盲人瞎馬地在荒村野嶺瞎闖了。踩著誰家黑毛豬嚎幾聲也沒辦法,踩了隻螞蟻就算做好事了。老師您睡,那俺們支書營長們慢慢鬥,反正夜還長,這老白幹真上頭,一喝話就多了。驢年馬月俺們去巴黎喝茅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