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禿鶴(1 / 3)

禿鶴與桑桑從一年級開始,一直到六年級,都是同班同學。

禿鶴應該叫陸鶴。但因為他是一個十足的小禿子,油麻地的孩子,就都叫他為禿鶴。禿鶴所在的那個小村子,是個種了許多楓樹的小村子。每到秋後,那楓樹一樹一樹地紅起來,紅得很耐看。但這個村子裏,卻有許多禿子。他們一個一個地光著頭,從那麼好看的楓樹下走,就吸引了油麻地小學的老師們停住了腳步,在一旁靜靜地看。那些禿頂在楓樹下,微微泛著紅光。遇到楓葉密集,偶爾有些空隙,那邊有人走過時,就會一閃一閃地亮,像沙裏的瓷片。那些把手插在褲兜裏或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的老師們,看著看著,就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禿鶴已許多次看到這種笑了。

但在桑桑的記憶裏,禿鶴在讀三年級之前,似乎一直不在意他的禿頭。這或許是因為他們村也不光就他一個人是禿子,又或許是因為禿鶴還太小,想不起來自己該在意自己是個禿子。禿鶴一直生活得很快活。有人叫他禿鶴,他會很高興地答應的,仿佛他本來就叫禿鶴,而不叫陸鶴。

禿鶴的禿,是很地道的。他用長長的好看的脖子,支撐起那麼一顆光溜溜的腦袋。這顆腦袋絕無一絲瘢痕,光滑得竟然那麼均勻。陽光下,這顆腦袋像打了蠟一般地亮,讓他的同學們無端地想起,夜裏它也會亮的。由於禿成這樣,孩子們就會常常出神地去看,並會在心裏生出要用手指頭蘸了一點唾沫去輕輕摩挲它一下的欲望。事實上,禿鶴的頭,是經常被人撫摸的。後來,禿鶴發現了孩子們喜歡摸他的頭,就把自己的頭看得珍貴了,不再由著他們想摸就摸了。如果有人偷偷摸了他的頭,他就會立即掉過頭去判斷,見是一個比他弱小的,他就會追過去讓那個人在後背上吃一拳;見是一個比他有力的,他就會罵一聲。有人一定要摸,那也可以,但得付禿鶴一點東西:要麼是一塊糖,要麼是將橡皮或鉛筆借他用半天。桑桑用一根斷了的格尺,就換得了兩次的撫摸。那時,禿鶴將頭很乖巧地低下來,放在了桑桑的眼前。桑桑伸出手去摸著,禿鶴就會數道:“一回了……”桑桑覺得禿鶴的頭很光滑,跟他在河邊摸一塊被水衝洗了無數年的鵝卵石時的感覺差不多。

禿鶴讀三年級時,偶然地,好像是在一個早晨,他對自己的禿頭在意起來了。禿鶴的頭現在碰不得了。誰碰,他就跟誰急眼,就跟誰玩命。人再喊他禿鶴,他就不再答應了。並且,誰也不能再用東西換得一摸。油麻地的屠夫丁四見禿鶴眼饞地看他肉案上的肉,就用刀切下足有二斤重的一塊,用刀尖戳了一個洞,穿了一截草繩,然後高高地舉在禿鶴眼前:“讓我摸一下你的頭,這塊肉就歸你。”說著,就要伸出油膩的手來。禿鶴說:“你先把肉給我。”丁四說:“先讓我摸,然後再把肉給你。”禿鶴說:“不,先把肉給我。”丁四等到將門口幾個正在閑聊的人招呼過來後,就將肉給了禿鶴。禿鶴看了看那塊肉——那真是一塊好肉!但禿鶴卻用力向門外一甩,將那塊肉甩到了滿是灰土的路上,然後拔腿就跑。丁四抓了殺豬刀追出來。禿鶴跑了一陣卻不再跑了。他從地上抓起一塊磚頭,轉過身來,咬牙切齒地麵對著抓著鋒利刀子的丁四。丁四竟不敢再向前一步,將刀子在空中揮舞了兩下,說了一聲“小禿子”,轉身走了。

禿鶴不再快活了。

那天下大雨,禿鶴沒打雨傘就上學來了。天雖下雨,但天色並不暗。因此,在銀色的雨幕裏,禿鶴的頭,就分外的亮。同打一把紅油紙傘的紙月與香椿,就閃在了道旁,讓禿鶴走過去。禿鶴感覺到了,這兩個女孩的眼睛在那把紅油紙傘下正注視著他的頭。他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當他轉過身來看她們時,他所見到的情景是兩個女孩正用手捂住嘴,遮掩著笑。禿鶴低著頭往學校走去。但他沒有走進教室,而是走到了河邊那片竹林裏。

雨“沙沙沙”打在竹葉上,然後從縫隙中滴落到他的禿頭上。他用手摸了摸頭,一臉沮喪地朝河上望著。水麵上,兩三隻羽毛豐滿的鴨子,正在雨中遊著,一副很快樂的樣子。

禿鶴撿起一塊瓦片,砸了過去,驚得那幾隻鴨子拍著翅膀往遠處遊去。禿鶴又接二連三地砸出去六七塊瓦片,直到他的瓦片再也驚動不了那幾隻鴨子,他才罷手。他感到有點涼了,但直到上完一節課,他才抖抖索索地走向教室。

晚上回到家,他對父親說:“我不上學了。”

“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人欺負我。”

“那為什麼說不上學?”

“我就是不想上學。”

“胡說!”父親一巴掌打在了禿鶴的頭上。

禿鶴看了父親一眼,低下頭哭了。

父親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他轉身坐到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的一張凳子上,隨即,禿鶴的禿頭就映出了父親手中忽明忽暗的煙卷的亮光。

第二天,父親沒有逼禿鶴上學去。他去鎮上買回幾斤生薑:有人教了他一個秘方,說是用生薑擦頭皮,七七四十九天,就能長出頭發來。他把這一點告訴了禿鶴。禿鶴就坐在凳子上,一聲不吭地讓父親用切開的薑片,在頭上來回擦著。父親擦得很認真,像一個想要讓顧客動心的銅匠在擦他的一件青銅器。禿鶴很快就感到了一種火辣辣的刺痛。但禿鶴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父親用薑片去擦著。

桑桑他們再見到禿鶴時,禿鶴依然還是個禿子,隻不過那禿頭有了血色,像剛喝了酒一樣。

不知是紙月還是香椿,當禿鶴走進教室時,聞到了一股好聞的生薑味,便輕輕說出聲來:“教室裏有生薑味。”

當時全班的同學都在,大家就一齊嗅鼻子,隻聽見一片吸氣聲。隨即都說確實有生薑味。於是又互相地聞來聞去,結果是好像誰身上都有生薑味,誰又都沒有生薑味。

禿鶴坐在那兒不動。當他感覺到馬上可能就有一個或幾個鼻子順著氣味的來路嗅呀嗅的就要嗅到他,並直嗅到他的頭上時,說了一聲“我要上廁所”,就趕緊裝出憋不住的樣子跑出了教室。他跑到了河邊上,用手摳了一把爛泥,塗在了頭上,然後再用清水洗去。這樣反複地進行了幾次,直到自己認為已經完全洗去生薑味之後,才走回教室。

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了,禿鶴的頭上依然毫無動靜。

夏天到了,當人們盡量從身上、腦袋上去掉一些什麼時,禿鶴卻戴著一頂父親特地從城裏買回的薄帽,出現在油麻地人的眼裏。

桑桑是校長桑喬的兒子。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學的校園裏,也是一幢草房子。

油麻地小學是一色的草房子。十幾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規則,又似乎是沒有規則地連成一片。它們分別用做教室、辦公室、老師的宿舍,或活動室、倉庫什麼的。在這些草房子的前後或在這些草房子之間,總有一些安排,或一叢兩叢竹子,或三株兩株薔薇,或一片花開得五顏六色的美人蕉,或幹脆就是一小片夾雜著小花的草叢。這些安排,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跡,仿佛這個校園,原本就是有的,原本就是這個樣子。這一幢一幢草房子,看上去並不高大,但屋頂大大的,裏麵很寬敞。這種草房子實際上是很貴重的。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麥秸蓋成的,而是從三百裏外的海灘上打來的茅草蓋成的。那茅草旺盛地長在海灘上,受著海風的吹拂與毫無遮擋的陽光的曝曬,一根一根地都長得很有韌性,陽光一照,閃閃發亮如銅絲,海風一吹,竟然能發出金屬般的聲響。用這種草蓋成的房子,是經久不朽的。這裏的富庶人家,都攢下錢來去蓋這種房子。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那上麵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鋪張,比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家的選草都嚴格,房頂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裏,冬天是溫暖的,夏天卻又是涼爽的。這一幢幢房子,在鄉野純淨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樸來,但當太陽淩空而照時,那房頂上金澤閃閃,又顯出一派華貴來。

桑桑喜歡這些草房子,這既是因為他是草房子裏的學生,又是因為他的家也在這草房子裏。

桑桑就是在這些草房子裏、草房子的前後與四麵八方來顯示自己的,來告訴人們“我就是桑桑”的。

桑桑就是桑桑,桑桑與別的孩子不大一樣,這倒不是因為桑桑是校長的兒子,而僅僅隻是因為桑桑就是桑桑。

桑桑的異想天開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為,是一貫的。桑桑想到了自己有個好住處,而他的鴿子卻沒有……他的許多鴿子還隻能鑽牆洞過夜或孵小鴿子,他心裏就起了憐憫,決心要改善鴿子們的住處。當那天父親與母親都不在家時,他叫來了阿恕與朱小鼓他們幾個,將家中的碗櫃裏的碗碟之類的東西統統收拾出來扔在牆角裏,然後將這個碗櫃抬了出來,根據他想象中的一個高級鴿籠的樣子,讓阿恕與朱小鼓他們一起動手,用鋸子與斧頭對它大加改造。四條腿沒有必要,鋸了。玻璃門沒有必要,敲了。那碗櫃本有四層,但每一層都大而無當。桑桑就讓阿恕從家裏偷來幾塊板子,將每一層分成了三檔。桑桑算了一下,一層三戶“人家”,四層共能安排十二戶“人家”,覺得自己為鴿子們做了一件大好事,心裏覺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動了。當太陽落下,霞光染紅草房子時,這個大鴿籠已在他和阿恕他們的數次努力之後,穩穩地掛在了牆上。晚上,母親望著一個殘廢的碗櫃,高高地掛在西牆上成了鴿子們的新家時,將桑桑拖到家中,關起門來一頓結結實實的揍。但桑桑不長記性,僅僅相隔十幾天,他又舊病複發。那天,他在河邊玩耍,見有漁船在河上用網打魚,每一網都能打出魚蝦來,就在心裏希望自己也有一張網。但家裏卻並無一張網。桑桑心裏癢癢的,覺得自己非有一張網不可。他在屋裏屋外轉來轉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帳。這明明是蚊帳,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卻分明是一張很不錯的網。他三下兩下就將蚊帳扯了下來,然後找來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地將蚊帳改製成了一張網,然後又叫來阿恕他們,用竹竿做成網架,撐了一條放鴨的小船,到河上打魚去了。河兩岸的人都到河邊上來看,問:“桑桑,那網是用什麼做成的?”桑桑回答:“用蚊帳。”桑桑心裏想:我不用蚊帳又能用什麼呢?兩岸的人都樂。女教師溫幼菊擔憂地說:“桑桑,你又要挨打了。”桑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在兩岸那麼多有趣的目光注視下,他卻還是很興奮地沉浸在打魚的快樂與衝動裏。中午,母親見到竹籃裏有兩三斤魚蝦,問:“哪來的魚蝦?”桑桑說:“是我打的。”“你打的?”“我打的。”“你用什麼打的?”“我就這麼打的唄。”母親忙著要做飯,沒心思去仔細考察。中午,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著魚蝦,吃著吃著,母親又起了疑心:“桑桑,你用什麼打來的魚蝦?”桑桑借著嘴裏正吃著一隻大紅蝦,故意支支吾吾地說不清。但母親放下筷子不吃,等他將那隻蝦吃完了,又問:“到底用什麼打來的魚蝦?”桑桑一手托著飯碗,一手抓著筷子,想離開桌子,但母親用不可違抗的口氣說:“你先別走。你說,你用什麼打的魚蝦?”桑桑退到了牆角裏。小妹妹柳柳坐在椅子上,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蝦,一邊高興地不住地擺動著雙腿,一邊朝桑桑看著:“哥哥用網打的魚。”母親問:“他哪來的網?”柳柳說:“用蚊帳做的唄。”母親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房間裏去。過不多一會兒,母親又走了出來,對著拔腿已跑的桑桑的後背罵了一聲。但母親並沒有追打。晚上,桑桑回來後,母親也沒有打他。母親對他的懲罰是:將他的蚊帳摘掉了。而摘掉蚊帳的結果是:他被蚊子叮得渾身上下到處是紅包,左眼紅腫得發亮。

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太陽才一露臉,天地間便彌漫開無形的熱氣,而當太陽如金色的輪子,轟隆隆滾動過來,直滾到人的頭頂上時,天地間就仿佛變得火光閃閃了。河邊的蘆葦葉曬成了卷,一切植物都無法抵抗這種熱浪的襲擊,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頭。大路上,偶爾有人走過,都是匆匆的樣子,仿佛在這種陽光下一旦待久了,就會被燒著似的。會遊泳與不會遊泳的孩子,都被這難忍的炎熱逼進了河裏。因此,河上到處是喧鬧聲。

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幾個鍾頭了,現在他先到岸上來吃個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著下河去。他坐在門檻上一邊吃著,一邊看著母親拿了根藤條抽打著掛滿了一院子的棉被與棉衣。他知道,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裏將棉被棉衣拿到太陽光下來曬,隻要曬上那麼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會發黴。母親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裏去,但被突發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這樣的天氣裏,我將棉衣棉褲都穿上,人會怎樣?他記得那回進城,看到賣冰棍的都將冰棍捂在棉套裏。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被棉套死死捂著,冰棍反而不融化。這個念頭纏住了他。桑桑這個人,很容易被一些念頭所纏住。

不遠處,紙月正穿過玉米叢中的田埂,上學來了。紙月戴了一頂很好看的涼帽,一路走,一路輕輕地用手撫摸著路邊的玉米葉子。那時,玉米正吐著紅豔豔的或綠晶晶的穗子。紙月不太像鄉下的小女孩,在這樣的夏天,她居然還是那麼白。她的臉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褲留在外麵的胳膊與腿,在玉米叢裏一晃一晃地閃著白光。

桑桑往屋裏瞥了一眼,知道母親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裏。他汗淋淋的,卻挑了一件最厚的棉褲穿上,又將父親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襖也穿上了身,轉眼看到大木箱裏還有一頂父親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過去,將它拿出,也戴到了水淋淋的頭上。桑桑的感覺很奇妙,他前後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了院子,跑到了教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

那時,紙月也已走進了校園。

但桑桑裝著沒有看見她,順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樣地在空地上走。

首先發現桑桑的是蔣一輪老師。那時,他正在樹蔭下的一張竹椅上打盹,覺得空地上似乎有個人在走動,一側臉,就看見了那樣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聲地看,終於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起來,把老師們一個一個地叫了出來:“你們快來看桑桑。”

過一會兒就要上課了,各年級的學生們正在陸續地走進校園。

桑桑為他們製造了一道風景。桑桑經常為人們製造風景。

紙月將身子藏在一棵粗壯的梧桐後,探出臉來看著桑桑。

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沒有看見。

空地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看著。不知是誰“嗷”了一聲,隨即得到響應,“嗷嗷”聲就在這流火的七月天空下麵回響不止,並且愈來愈響。桑桑好像受到了一種鼓舞,拖著竹竿,在這塊空地上,小瘋子一樣走起圓場來。

過不一會兒,“嗷嗷”聲又轉換成很有節奏的“桑桑!桑桑!”

桑桑就越發起勁地走動,還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來。桑桑將這塊空地當作了舞台,沉浸在一種蕩徹全身的快感裏。汗珠爬滿了他的臉,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就睜不開眼睛。他就半閉著雙眼打著圓場。或許是因為雙眼半閉,或是因為無休止地走圓場,桑桑就有了一種陶醉感,像那回偷喝了父親的酒之後的感覺一模一樣。

四周是無數赤著的上身,而中間,卻是隆冬季節中一個被棉衣棉褲緊緊包裹的形象。有幾個老師一邊看,一邊在喉嚨裏“咯咯咯”地笑,還有幾個老師笑得彎下腰去,然後跑進屋裏喝口水,潤了潤笑幹了的嗓子。

桑桑這回是出盡了風頭。

正當大家看得如癡如狂時,油麻地小學又出現了一道好風景:禿鶴第一回戴著他父親給他買的帽子上學來了。

不知是誰第一個看到了禿鶴:“你們快看呀,那是誰?”

“禿鶴!”“禿鶴!”“是禿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