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伍子胥勸夫差防備越國複仇,忠言逆耳,反遭讒殺,他死前的遺言竟是:把我的眼睛挖下來鑲在城門上,我要看著敵軍入城。他的話應驗了。入城的敵軍懷著深深的敬意重新厚葬了他與他的眼睛。此時,胡楊林中飄過陣陣淒風,這淒風中指天畫地的條條枝幹,以及與這些枝幹緊緊相連的凜凜風骨,正如一隻隻怒目圓睜的眼睛。眼裏,是聖潔的心與歎息的淚。

胡楊並不孤獨。在胡楊林前麵生著一叢叢、一團團、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紅柳。她們是胡楊的紅顏知己。為了胡楊,為了胡楊的精神,為了與胡楊相同的理念,她們自願守在最前方。她們麵對著肆虐的狂沙,背倚著心愛的胡楊,一樣地堅忍不退,一樣地忍饑挨渴。這又使我想起遠在天涯海角,與胡楊同一屬種的兄弟,他們是紅樹林。與胡楊一樣,他們生下來就注定要保衛海岸,注定要為身後的繁華人世而犧牲,注定要拋棄一切虛名俗利,注定長得俊美,生得高貴,活得清白,死得忠誠。

胡楊是當地人的生命。13世紀,蒙古人通過四個汗國征服了大半個世界,其中金帳汗國曆史最長,統治俄羅斯三百多年。18世紀,俄羅斯複興了,桀驁不馴的蒙古土爾扈特騎士們開始懷念東方。他們攜家帶口,萬裏迢迢回歸祖國。這些興高采烈的遊子怎麼也沒想到“回鄉的路是那麼的漫長”,哥薩克騎兵追殺的馬刀,突來的瘟疫與浩瀚無邊的荒沙,伴隨著他們走進新疆,16萬人死了10萬。舉目無親的土爾扈特人掩埋了族人的屍體,含淚接受了中國皇帝的賜封,然後,搬人莽莽的胡楊林海。胡楊林收留了他們,就像永無抱怨的母親。200年後,他們在胡楊林中恢複了自尊,他們在胡楊林中繁衍了子孫,他們與美麗的胡楊融為一體。我見到了他們的後裔。他們愛喝酒,愛唱歌,更愛胡楊。在他們眼中,胡楊就是賦予他們母愛的祖國。

胡楊不能倒。因為人類不能倒,因為人類文明不能倒。胡楊曾孕育了整個西域文明。2000年前,西域為大片蔥鬱的胡楊覆蓋,塔裏木、羅布泊等水域得以長流不息,水草豐美,滋潤出樓蘭、龜茲等36國的西域文明。拓荒與征戰,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幹涸的河床上。胡楊林外,滾滾的黃沙埋下了無數輝煌的古國,埋下了無數鐵馬金戈的好漢,埋下了無數富麗奢華的商旅,埋下了無知與淺薄,埋下了驕傲與尊嚴,埋下了伴它們一起倒下的枯楊。讓胡楊不倒,其實並不需要人類付出什麼。胡楊的生命本來就比人類早很多年。英雄有淚不輕彈,胡楊也有哭的時候,每逢烈日蒸熬,胡楊樹身都會流出鹹鹹的淚,他們想求人類,將上蒼原本賜給他們的那一點點水仍然留下。上蒼每一滴憐憫的淚,隻要灑在胡楊林入地即幹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沸騰的熱血,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氣,就能讓這批戰士前仆後繼地奔向前方,就能讓他們繼續屹立在那裏奮勇殺敵。我看到塔裏木與額濟納旗的河水在驟減,我聽見上遊的人們在攔水造壩圍墾開發,我怕他們忘記曾經嗬護他們爺爺的胡楊,我擔心他們子孫會重溫那荒漠殘城的噩夢。

身後的人們用泥土塑成一個個偶像放在廟堂裏焚香膜拜,然後再將真正神聖的他們砍下來燒柴。短短幾十年,因過度圍海養殖與亂砍濫伐,中國42萬公頃的紅樹林已變成14萬公頃。為此,紅樹哭了,赤潮來了。

我站在這孑然淒立的胡楊林中,我祈求上蒼的淚,哪怕僅僅一滴;我祈求胡楊、紅柳與紅樹,請他們再堅持一會兒,哪怕幾十年;我祈求所有飽食終日的人們背著行囊在大漠中靜靜地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哭,想為那些仍繼續拚搏的戰士而哭,想為倒下去的傷者而哭,想為那死而不朽的精神而哭,想讓更多的人在這片胡楊林中都好好地哭上一哭,也許這些苦澀的淚水能化成蒙蒙細雨再救活幾株胡楊。然而我不會哭。因為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愴,更不是傳教士的無奈,胡楊還在,胡楊的精神還在,生命還在,蒼天還在,蒼天的眼睛還在。那些傷者將被療治,那些死者將被祭奠,那些來者將被激勵。

直到某日,被感動的上蒼猛然看到這一大片美麗忠直、遍體鱗傷的樹種問:你們是誰?獵獵西風中有無數聲音回答:我是胡楊。

(潘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