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在那無聊的日子裏(1)(2 / 3)

周進看見我們來,高興得咧嘴笑。他讓我跟他下棋,我們之中隻有我還勉強能跟他下幾盤棋。平時他是看不上眼的,這陣沒人和他下棋,他又技癢難忍,矮子裏麵拔將軍,拿個馬來操練操練也不是不可以的。我說周哥,我和你下棋,老爺子來摔茶壺咋辦?周進說啥茶壺?是粗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我說總之能摔疼人的。周進轉轉頭,說夜漫漫、路難平呀。正說著,有一個下棋下得很好的人來了,周進就不要我下棋了。他說這樣吧,他看了看我,你替我打錘。我說你那是技術活兒,我咋敢亂打?周進說你接著這小錘,不墜手的,我不要你真打,打空錘,發出響聲就行。我說這又不是啥趣事,誰願打誰打。周進說知道你會說這話的,世事淡薄、人心不古呀,哪裏還有鍾子期,俞伯牙的高山流水。這樣吧,打一百下給你一角錢。我想拒絕,都男子漢了,為錢而幫人打鐵不笑死人麼?周進說打吧,打吧,你忍心看大哥受罪麼?說著拍出一塊錢來,我估摸下得快,一塊錢時間也下完了。

拗不過,我就在鑽子上打空鐵。開始還行,一錘一錘下去聲音脆響,聲音在小巷裏飄蕩,碰到牆壁就彈回來了,堅硬的聲音鼓舞人心。但漸漸地,聲音就疲軟了,像裹了棉花在鐵錘上,軟得像周哥小妹周萍的嬌喘聲。實際上她不是嬌喘,是肺結核害的。周進他們在忘情地下棋,聽不出聲音的變化,隻有我知道。別看小錘輕,打了一陣,我就覺得手酸疼得不行。誰知後院裏卻傳出來聲音,打個啥錘,這是打鐵嗎?這是敲麻糖。聽到後院蒼老的聲音,我就尿急,說周哥別下了,老頭警覺了。周進正來勁,說別理他,僵屍、行屍走肉。正說著,老頭磕磕絆絆出來了,大叫一聲,好雜種,耍花招耍出水平來了,讓人給你打空錘,你是要下棋呀,還是要過日子?不過日子了,老子天天讓人陪你下棋。你不想過日子了,老子陪你不過日子,從今天起熄了燈,封了火,各走各的道。

那天晚上我約鐵棱標去看電影《紅燈記》,那時有啥電影呢,轉去轉來不是《紅燈記》就是《杜鵑山》,不是《杜鵑山》就是《沙家浜》,要擱現在誰“啪”地拍一百元在我麵前我也不會去。可那時能看一場電影是何等不容易,它不僅僅是看,還是一種象征,是一種滿足。可我們有票嗎?沒有,錢倒是有了,是周進白天給的那一塊錢。一塊錢呢,是啥概念,電影票分錢一張,雞蛋一角錢一個,肉五角錢一斤。這是沉甸甸的壓手得很的呀,鐵棱標這小子就是衝這一塊錢來的。我說有錢也買不到票,這倒是真是的。那時的電影天天放,天天滿場,天天買不到票,不看這看啥呢?買票的人排成長龍擠成疙瘩,一看見首不見尾的長龍我就暈。鐵棱標說有我在,還有買不到票的事。你在電影院門口等我,我去去就來。

我剛到電影院門口一會兒,鐵棱標就來了,他還沒走近我就聞到一股腥臊味,他穿著一身又黑又髒的破衣裳,那衣裳那個髒呀,叫人無法說。他小叔在縣農機廠當工人,天天爬在拖拉機的肚子下擰鑼釘,那衣服被油浸透了,光著身子穿,脫下來一準就有一件新衣服印在身上了。他還嫌不夠,還倒了不少他小叔偷偷拿回家的機油在上麵,誰碰誰倒黴,誰碰衣服準報銷。他說我去排隊你去買瓜子,挑東頭那家買,飽綻。可他一去排隊,前麵的人緊緊挪一步,和他拉開距離。這不行嗬,那不是真正的排隊了嗎?我把鐵棱標叫到跟前,貼近耳朵講了幾句話。

我在售票的窗口站了一會兒,突然轉身說別排了、別排了,沒幾張票了。

我這話一說人就全亂了,排隊的人急跑前麵去了,大家都想把那幾張票買到手。人瘋了樣往前擠,有的還爬到別人肩上去了。鐵棱標大大咧咧走過來,橫著膀子,腆著身子,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請別擠我,我才下班,一身都是機油,先道歉了。人們一看他的衣服,娘耶,沾上他的衣服那衣服還是衣服嗎。那年頭一人一年也就是幾尺布票,壞了,穿啥呀。大家就不是朝前麵擠了,朝兩邊擠,像分洪似的,活活擠出一條寬寬的通道。鐵棱標大大咧咧、從從容容地去買票,等他買完了,人流才倏地圍攏過來。

我倆正要去找周萍看電影,周進卻匆匆地朝我們麵前走過去,我們問他話也不答,一頭霧水,一臉愁容。我們追著他問,追了好長一段路才搞清周萍不見了,天還沒黑人就走了,到現在還不見蹤影。走到城外,才弄清咋回事。中午周進讓我打空錘的事把他爹老倌氣壞了,老頭覺得這日子是沒法過了,現在一家三人就靠打那點馬掌釘過日子,周進迷著下棋,迷著讀書,日子過到打空錘的日子,還是日子麼?老爹說如果不是你妹妹那樣子,老子也沒心腸過日子了。周萍在裏屋斜躺著,她臉色蒼白,白得透明,這是個病得虛弱而又多愁善感的姑娘,她嚶嚶地哭著,哭得很傷心。周進煩躁,說哭啥哭,要不是你,這個家我也呆不住了。周萍哭著,說都怪我,是我拖累了你們。你們吵吧,我出去不就沒事了麼。說完她就走了,當時他們也不在意,走就走唄,走一陣也就回來了。誰知天都黑了,卻不見影子,他們才著急起來,老爹是走不動路的,隻有周進到處亂找。問了她常去的幾家都沒在,周進頭就暈了,急火攻心地朝城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