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柳翠被帶到了派出所,經過一番詢問,派出所的人對我和柳翠的關係,將信將疑。他們說如果你們真的是戀愛關係,哪你為啥要大喊大叫,打他的嘴巴呢?柳翠低著頭一臉通紅,她心裏又難過又後悔,她說誰好意思在大街上親吻,人又不是畜牲,站在哪裏都可以。派出所的人被逗笑了,說按你的意思,在街上親吻的都是畜牲了?柳翠慌了,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說他們是牲畜,人家是城裏人嘛。派出所的人笑得更開心,他們不好說城裏人可以在大街上親吻和鄉下人不能在大街上親吻的話,這親吻沒有任何法規有過規定:時間、地點、人物、身份。它不屬於法律法規管的範疇。
從長安街回來後,我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創傷,我做任何事提不起勁頭,覺得自己活得太卑微,連這麼一個小小的極不起眼的願望也遭到巨大的打擊。而且這打擊來自於自己的戀人,來自於她的封閉,缺乏自信和不把自己當個人的想法,她把自己和城市的距離拉開,自覺地按鄉村的做法要求自己約束自己。她極大地傷害了我,她在我走向城市的路途中猛地給了我一悶棒,打得我趔趔趄趄幾乎倒下。
有好長時間我都沒理她,我一個人獨自去工地,下了工我哪也不去,我在工棚裏獨自舔傷,舔心靈上的傷和身上的傷。工棚裏的工友問我被誰打的,如果是無緣無故地被人打,他們就要出頭,就要討回公道,他們說別的方麵咱們鬥不過人家,打架還有優勢,隻要你認準人,一定去揍狗日一頓,讓他們知道咱們民工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無言以對,低著頭默默坐在床上不講話。老王說你狗日是不是去找小姐被人家打了。我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娘才是小姐,你妹子才是小姐。老王一聽氣了,說這小狗日吃錯藥啦,老子誠心幫你,你還出口傷人。老王從床上跳過來要打我,被大家拉住了。我倒巴不得他打我呢?打了我心裏會痛快一點。
那些日子柳翠比我還難過,她為我跑到離工地很遠很遠醫藥門市買藥和敷傷口的藥膏和棉紗,我冷冷地將藥和棉紗掃在地上,我寧肯讓傷口發炎潰爛也不用她買來的藥和藥膏,我曉得外傷好得快,即使不吃藥不敷藥很快也會好的,但我心上的傷口不是用藥醫得好的。柳翠呆呆地站在我床邊,她委曲得想哭,鼻子一抽一抽的,眼淚已經溢出眼眶。她站了一會兒,默默地把藥、藥膏和紗布之類檢好放在我的床頭,然後默默地走了。到了工棚門口,她回過頭來想講什麼,見我仍然恨恨地看著她,她沒講出來,回過頭走了。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柳翠的心裏也是很苦的,她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她害怕城市,畏懼城市,心裏充滿漂泊感和孤獨感,她需要有人嗬護、有人關愛、有人慰藉,在城市這個巨獸的身邊,她小心翼翼地活著,怕一不小心就被城市的巨口吞噬。她還怕拐騙,怕迷路,怕人嗬斥,怕騙錢,盡管她隻有很少很少的錢。她怕失去我,我是她唯一的依托。在我不理她的日子裏,她迷茫、彷徨、惴惴不安。我在前麵敘述過她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節儉到吝嗇的程度,但為了和我和緩關係,她破例地去買了水果和半隻燒雞,她知道我最愛吃燒雞。最後我終於和她和好,在一個大家都不在工棚的時候,我摟住她和她親吻,並且摸她的乳房。她偎在我的懷裏,憂傷而又感激地看著我,她說在長安街那天,我為什麼會突然在大街上親吻她?她說她當時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根本想不到我會當著滿街的人親吻她,更沒想到會動手打我的嘴巴。她說你當時到底咋了?你講講你當時的想法好嗎?我理了理思路,我覺得必須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她,那怕她認為我的想法太荒誕太無聊太偏執,我把我潛意識裏隱藏了許多年的想法清清楚楚、徹徹底底地告訴了她。聽完我的敘述,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的臉上很憂傷也很美麗,憂傷的美麗使這個貧賤的山區姑娘變得高貴起來,這樣的神情一點也不比出身高貴的婦女差。美麗和憂傷不僅僅屬於有錢人,貧賤的人也同樣可以擁有。
柳翠了解了我的內心世界,她理解了我的近於偏執的荒誕想法,她說如果我早點將這想法告訴她,她也許會同意我和她一起到長安街上接吻。她說這對她來講是很難的事,在大街上接吻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主要的還是觀念和心理承受能力,她如果做了就幾乎等於讓她赤身裸體站在大街上。但她認為我的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接吻雖然隻是一種形式,但這種形式卻是逼進城市精神內核的一個舉措。她說她不敢逼進城市,畏懼城市,畏懼城市的一切,她掙了錢隻想回到老家過平穩的生活。她擔心我和她的想法會產生不同的結果,但她理解我的想法,支持我的想法。聽了她的話我很感動,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這個看似木訥的山區姑娘其實是很有思想的。我要攜著她的手,讓她去掉對城市的畏懼心理,一步一步走向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