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銀花看見老陳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看見他麵色赤紅,胸脯急劇起伏,但一瞬間眼光就暗淡下去,並且呈現出無望的死灰。王銀花知道他一定想到什麼興奮的事了,追問他,懇切地讓他講出來,隻要她能幫助他,她是不會推辭的。但老陳任怎樣講,就是不開口,講著、講著,他突然發了牌氣,你不要問了好不好?你回去,你回去,我要睡覺。說完他猛地側身過去,不再理睬王銀花。王銀花拉著他的手被他摔開了,他倆自從在一起後,老陳從來沒發過脾氣。王銀花愣住了,臉上熱騰騰掛不住,心裏刺疼。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淚,看了一下老陳,默默地帶上門出去了。
王銀花一走,老陳騰地從床上坐起來,他想去追王銀花,可他又不能,他知道剛才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是對自己的自責也是對王銀花的深愛,他揚起手來,狠狠地摑了自己幾大嘴巴,心疼得深,手下得狠,他打得自己眼冒金星,打得臉很快就腫起來,嘴角也流出血。他陷入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揩著嘴角的血,苦澀的眼淚,默默地流了下來,浸泡著苦澀的心。
半響,老陳麻木的手疼了起來,他望著自己的手,這是一雙骨節粗大、皮膚粗燥、寬大厚重的手,握起拳頭來,有擂缽大。手臂粗壯,肌肉飽綻,青筋凸現。老陳雖然是農村文化人,但從小就參加體力勞動,直到現在,也經常做農活。老陳想,自己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站起七尺高,倒下一大截。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氣魄,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氣度,男人站起,就威風凜凜,寧折不彎,就像堂屋裏貼的天地君親師位,紅光四溢,天地人位,頂天立地,站在紙寫的牌位下,感覺不到紙的輕飄,倒是磐石般的厚重。老陳身上溢滿一股豪氣,他為自己剛才的卑瑣、下賤的念頭而漸愧萬分。他想,他得憑自己的信念,得憑自己的犧牲,去保住文化站。也許,自己會被打得皮開肉綻,說不定腿斷骨折,永遠爬不起來,但自己的精神,卻是永遠站立著的。
兩個男人在文化站相會,那時錢明海正在帶人查看房子,他決定加快速度。兩個男人站在文化站的院子裏,錢明海身後站著七八個壯漢,個個臂粗腰圓,裸露著上身,一臉凶像。錢明海也被憤怒燒紅了眼睛,他臉上的肌肉向橫處擴張著,兩隻眼裏射出冷冽而陰沉的光。老陳呢?這個平時文弱而善良的人,這個見人笑眯眯的,連粗話都不會說的人,這時頭發聳立著,睛珠血紅,嘴角咬出了血,兩隻拳頭攢得緊緊的,全身透出一股不要命的殺氣。這麼多人站著、逼視著,他沒有一點怯意,像一隻剛下過崽的母狗,一身瘦骨憐仃,一身隻看得見清晰可數的排骨,眼裏盡是凶狠和殘忍,露出白厲厲的牙齒,隻要誰動一動它的崽,它會無比凶殘地撲上去,不顧一切地狠咬,哪怕你把它的肋骨打斷,哪怕你將它的腦袋敲開,露出白花花的腦髓,隻要還有一口氣,它都不會停止凶殘的噬咬。農村人見到這種母狗,都不會去惹的。錢明海和老陳對視著,一分鍾、兩分鍾,幾分鍾過去了,錢明海額上冒出冷汗,瞪著的眼睛竟然有些花了,繃緊的身子鬆馳下來,背脊起了寒意,涼颼颼的。
你要幹啥?
不準拆房。
房是我買下的,我有權力拆。
文化站是全鄉幾萬人的,誰也沒資格拆。
我出了幾十萬,損失誰來擔?
我管不著。要拆文化站,先把我打爛砸碎,否則誰也拆不了。
你威脅我?
我沒威脅誰。
我的利息都五萬塊了,你來出?
你是高利貸?
你出了這筆利息,我就不買不拆。
說話算數?
說話算數。
反悔咋辦?
屙出的屎收不回,誰反悔,誰當著眾人的麵把它吃掉。
真的?
真的。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