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忘記是什麼時候,自己第一次看見她。
她穿白色過膝連衣裙,纖細身形在凜凜海風的吹拂下緩緩行走。
有時候,她會在烈日下走上一整個下午,從綿長的海岸線的一邊,一直走到另一邊。有時候,她枯坐在細軟的白色沙灘上,眺望天和海的盡頭,一動不動仿似雕塑般坐到暮色昏沉,直到浮漲的潮水浸濕她的單薄衣衫。有時候,她獨自在沙灘上撫摸貝殼,寫寫畫畫,自己和自己玩著寂寞的遊戲。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從沒見她和誰說過話,從沒見她微笑過。她總是那麼安靜,就像是每一天沙灘上會出現的無聲的動物中的某一隻。
就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已經怦然心動。
有很多次,他都想丟開正在忙碌的海鮮攤,鼓足勇氣走上前去,對她“嘻嘻”一笑,然後大聲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或者拿上幾串剛剛烤好的新鮮海魚,大喇喇地遞到她的麵前:“來,請你吃。”
不,不要了。還是什麼都別說了,就那麼走到她的身邊,安靜地坐在她的身邊,一言不發地陪著她。一直到日升月落,一直到她,終於發現他的存在。
可是,可以嗎?
曾鬥城被海鮮檔的忙碌聲響喚回神來。
他聞到自己身上混雜著潮濕海風和鹹腥海鮮的味道,聽到身邊的老爸說:“兒子,這裏就拜托給你了,我就先回了。記得,早點回來溫習功課哦。”
可以嗎?
這樣平凡的自己。
這樣一無所有的自己。
這樣如同潮水貝殼般庸碌的自己,真的能讓她從此快樂起來嗎?
好在,她每天都會在那裏,保持恒久不變的姿勢。
似乎在等待,等待足夠久的時間,等待某一個人的到來。
直到那一天。
她的身邊,終於出現了另一個男子。從海岸線的另一邊,走到她的身邊停住。
曾鬥城緊張極了,因為她從沒跟另一個人說過話。
他想,她會不會跟他說話呢?她說話的聲音會不會也像她的人一樣,掉落下一地的晶亮水珠呢?而他,又是什麼人呢?
三步並作兩步,曾鬥城狂奔到離他們十來米遠的地方,假裝成一個無所事事的漁民。
不用假裝,自己本來就是。
於是,他聽見,他們的對話。
“你好,我叫風間樹。”
“哎……”
“我,喜歡你。”
全世界的光芒,似乎都因為風間樹的這一句告白,而被聚焦到藺子涼的身上。
她的臉色就此明亮點燃。
她的微笑從此慢慢展開。
她的世界變得豐盈輕快。
她心滿意足地忘掉煩惱,擁有了整個世界。
從此以後。
是的,從此以後,我就注定隻能遠遠地,看著你。保持直線距離七十三米,就這樣看著你。成為劇情中永遠被忽略的配角,不,是龍套,沒有任何台詞的龍套。
永遠走不近,隻能遠遠看著你。
那時的我,甚至還會安慰自己。
我對自己說:算了吧,就便宜那個叫什麼樹的小子了。畢竟,他看上去清爽又漂亮,和你更般配一些。哪怕,他也曾經像我一樣膽小,一直遠遠地躲在某塊礁石後麵,猶疑著要不要上前和你表白,該怎樣和你打招呼。
就像我一樣,反複操練一遍又一遍。
隻是,他比我有勇氣,他終於可以勇敢地,走到你的麵前。
那樣的人,比我更有資格去愛你。
那樣的人,比我更有把握,可以天長地久地陪伴在你的身邊,做讓你幸福的事。
那麼,就讓我從此消失。
仿佛天明時悄然蒸發的露水。
你不會為它難過,因為你從未在意過,即使它也曾在這個紛繁世界中,那麼微不足道地,存在過。
我曾經,這麼傻傻地以為。
災難突如其來。
“昨天傍晚,一場五十年不遇的特大熱帶風暴席卷我市。在我市近海地帶,熱帶風暴在短時間內掀起了數十米高的浪潮,將近海地區的部分建築物摧毀,並且造成數十名尚未來得及撤離的遊客失蹤。本次熱帶風暴所造成的具體傷亡人數尚在統計之中……”
“呼,幸虧我昨天去山裏送貨了,否則還不死翹翹啊。”曾鬥城把報紙扔在了一邊,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自言自語,“這雨究竟什麼時候能停呢?真是的,要麼那麼久都不下雨,要麼一下起來就跟天漏了似的。”
突然,在曾鬥城的心裏,浮現出些許不安的感覺。
那個一直在海邊發呆的女孩,她會不會有事呢?
不會吧,一定不會。曾鬥城安慰自己。
不是已經連續好幾天都沒在海邊看到她了嗎?應該不會那麼巧吧。況且,她的身邊也有護花使者了。
嗯,一定沒事的。
“我是誰?這裏是哪裏?”潔白病床上的女孩似乎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小涼,你是我的女兒小涼。”床邊守護著的中年人溫柔地看著她。
“你是,我的爸爸?”她很努力,但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當然。”他對她溫柔地笑。
“那,我的媽媽呢?”
“她,她已經離開我們了。”遲疑了一下,藺爸爸這麼說。
“嗯?”女孩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
“關於媽媽的故事,實在很長很長。等以後有時間,爸爸再慢慢跟你講。你快點休息吧。”藺爸爸幫小涼蓋好被子,起身出門。
靠在病房的門口,藺爸爸無助地流下兩行眼淚。
小涼,我的孩子。你讓我如何開口告訴你,媽媽不要我們了,媽媽離開我們了。讓我如何在你已經全然空白的記憶上,再用刀片切割成殘忍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