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附錄三 宋詞發展的幾個階段(1 / 3)

一 宋詞的先導

長短句歌詞發展到了宋代,可說是“登峰造極”,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特殊地位。這個音樂語言和文學語言緊密結合的特種詩歌形式,就它的音樂關係來說,原來叫作“曲子”或“雜曲子”(例如敦煌發現的《雲謠集雜曲子》、柳永《樂章集》後附的《續添曲子》),又叫“今曲子”或“今體慢曲子”(並見王灼《碧雞漫誌》卷一、五),這都表明,詞原是在唐、宋以來新興曲調的基礎上逐步發展起來的。就它的文學組織來說,原來叫作“曲子詞”(見《花間集》歐陽炯序)或“長短句”(見《碧雞漫誌》卷二),這又表明,詞是經過嚴格的音樂陶冶,從五、七言近體詩的形式,錯綜變化構成的。據崔令欽《教坊記》所載教坊曲名有二百七十八調之多,另附四十六大曲。這些曲調,都是唐明皇(李隆基)開元年間西京(長安)左右教坊諸妓女所常肄習的。其中如《夜半樂》、《清平樂》、《楊柳枝》、《浣溪沙》、《浪淘沙》、《望江南》、《烏夜啼》、《摘得新》、《河瀆神》、《二郎神》、《思帝鄉》、《歸國遙》、《感皇恩》、《定風波》、《木蘭花》、《菩薩蠻》、《八拍蠻》、《臨江仙》、《虞美人》、《遐方怨》、《鳳歸雲》、《綠頭鴨》、《下水船》、《定西蕃》、《荷葉杯》、《長相思》、《西江月》、《拜新月》、《上行杯》、《鵲踏枝》、《曲玉管》、《傾杯樂》、《謁金門》、《巫山一段雲》、《相見歡》、《蘇幕遮》、《訴衷情》、《洞仙歌》、《夢江南》、《風流子》、《生查子》、《天仙子》、《酒泉子》、《破陣子》、《摸魚子》、《南鄉子》等,在晚唐、五代、宋人詞中,還是不斷使用。晚近敦煌發現的唐人寫本《琵琶譜》,也保存了《傾杯樂》、《西江月》、《心事子》、《伊州》、《水鼓子》、《胡相問》、《長沙女引》、《撒金砂》等曲。這八個曲調,都是《教坊記》中所有,隻、《水鼓子》作《水沽子》、《長沙女引》作《長命女》,大概由於傳寫的訛誤。既然這些曲子,在開元時就已產生,為什麼依照這些曲子的節拍來填的歌詞,很難見到開元詩人的作品,連李白的《菩薩蠻》也多數認為靠不住呢?據《雲謠集雜曲子》(《疆村遺書》本)所載三十首詞中,共用《鳳歸雲》、《天仙子》、《竹枝子》、《洞仙歌》、《破陣子》、《浣沙溪》、《柳青娘》、《傾杯樂》、《內家嬌》、《拜新月》、《拋球樂》、《漁歌子》、《喜秋天》等十三個曲調;除《內家嬌》外,也都是《教坊記》中所已有的;隻《浣沙溪》作《浣溪沙》、《漁歌子》作《魚歌子》,小有出入而已。這些無名作家的作品,據我個人二十年前的推測(見1933年《詞學季刊》創刊號拙撰《詞體之演進》),以及近年任二北先生的考證(詳見任著《敦煌曲初探》),認為有很多是出於開元前後的。這些作品,使用同一曲調,而句度長短,常有很大的出入;這證明倚聲填詞,要文字和曲調配合得非常適當,必須經過長期的多數作家的嚐試,才能逐漸做到,而且非文士與樂家合作不可。這種嚐試精神,不能寄希望於缺乏群眾觀念的成名詩家,而且運用五、七言近體詩的平仄安排,變整齊為長短參差的句法,也非經過相當長期詩人和樂家的合作,將每一曲調都搞出一個標準格式來,是很難順利發展的。由於無名作家的嚐試,引起詩人們的好奇心,逐漸改變觀念,努力促進長短句歌詞的發展,這不得不歸功於肯“依《乙江南》曲拍為句”(《四部叢刊》本《劉夢得外集》卷四)的劉禹錫、白居易;而“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的溫庭筠卻因“士行塵雜,狂遊狹邪”,放下了士大夫的架子,來搞這個長短句歌詞的創作,奠定了這新興歌曲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這是值得我們特予讚揚的。

這倚聲填詞的風氣,剛由溫庭筠一手打開,接著遭到唐末、五代的亂離,教坊妓樂當然免不了四方逃散。因了南唐、西蜀比較有了相當長期的安定,聲色歌舞也就跟著都市的繁榮而昌盛起來。韋莊挾歌詞種子以移植於成都,遂開西蜀詞風之盛。《花間集》的結集,顯示令詞的發榮滋長;雖因溫氏作風偏於香軟(見孫光憲《北夢瑣言》),導致多數作家缺乏思想性;而韋氏的白描手法,啟發了歐陽炯、李珣二家對南方風土人情的描繪,開了後來作家的另一法門。南唐李氏父子(中主璟、後主煜)保有江南,留心文藝,尤其是李煜,因了皇後周氏善歌舞,尤工琵琶(陸遊《南唐書》卷十六),對歌詞的創作,特感興趣。同時宰相馮延己在這個歌舞升平的小朝廷中,也常是趁著朋僚親舊在宴會娛樂的時候,隨手寫些新的歌詞,交給歌女們配著管弦去唱(四印齋本《陽春集》陳世修序)。這樣朝野上下,相率成風,把短調小詞的藝術形式提高,和西蜀的“花間”詞派遙遙相對。這兩股洪流,由於趙匡胤先後消滅了西蜀、南唐的分割局麵,隨著政局的統一而彙合於汴梁(北宋首都開封);複經幾許曲折,釀成宋詞的不斷發展,呈現“百花齊放”的偉觀。這從開元教坊雜曲開始胎孕的歌詞種子,經過幾百年的發榮滋長,以及無數詩人與樂家的合作經營,才能在中國詩歌史上開辟這樣一大塊光輝燦的園地,使得古今多少英雄豪傑、誌士仁人都要馳騁於其中,借以發抒他們的“奇情壯采”,至今一絕;這一發展過程,也是相當複雜的,值得吾人追溯一下的。

二 宋初令詞的繼續發展和慢曲長調的勃興

我們了解了短調小令,在晚唐、五代的不斷進展中,許多曲調都經過了詩人們的更迭實踐而有了定型。作者隻須照著它的句度長短、聲韻平仄,逐一填上新詞,就可能按譜歌唱;因而不必每個作者都得精通樂律,和溫庭筠一樣“逐弦吹之間”,這樣隻把它當作“句讀不葺”的新體律詩去寫,隻管在藝術上不斷是高。而且在晚唐、五代時,由於有些作家給過啟示,象這類本來是給歌女們配上管弦借以取樂的玩藝兒,也可以借業發抒個人的抱負和所有身世之感,它的感染力,較之過去各種詩歌形式,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例如唐昭宗(李傑)被逼在華州登上齊雲樓,寫了兩首《菩薩蠻》,一首是:“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隻見雙飛燕。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丘。野煙生碧樹,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一首是:“飄搖且在三峰下,秋風往往堪沾灑。腸斷憶仙宮,朦朧煙霧中。思夢時時睡,不語長如醉。早晚是歸期,穹蒼知不知?”(《碧雞漫誌》卷二引)像這樣窮途末路的可憐皇帝的哀鳴,在當時,很多人還是會寄予同情的,所以在敦煌發現的唐人寫本雜曲詞中,也有這個作品。至於李煜亡國以後,在“此間終日以眼淚洗麵”的俘囚生活中寫下了許多“以血淚凝成”的《浪淘沙》、《虞美人》、《相見歡》等作品,也就是王國維所稱:“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人間詞話》卷上);它給作家們的啟示,是更加重大的。北宋詞家,由於這些啟示,感覺到這個出於裏巷歌謠的新興詩體,一樣適於“緣請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裏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至”(張惠言《詞選》目錄序)。於是許多政治家和文學家如寇準、範仲淹、晏殊、歐陽修、王安石等,都或多或少的對這個長短句歌詞有所“染指”。這些作家的作品,雖也各有不同風格,一般說來,都是直接南唐係統,從李煜、馮延己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晏殊、歐陽修和王安石都是江西人。江西原來就是南唐疆域,中主李璟還曾遷都洪州(南昌),必然會把歌詞種子散播於江西境內。和歐陽修同時的劉攽早就說過:“元獻(晏殊)尤喜馮延已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己。”(《貢父詩話》)清人劉熙載又說:“馮延己詞,晏同叔(殊)得其俊,歐陽永叔(修)得其深。”(《藝概》卷四)這都說明晏殊、歐陽修兩大作家的詞,都是直接南唐係統,和他域關係有重大影響的。王安也曾問過黃庭堅:“作小詞,曾看李後主詞否?”(《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齋日記》)李後主的詞是“言之有物”的。這對於有偉大政治抱負的範仲淹、王安石給了很大的啟示,因而產生範氏《蘇幕遮》、《漁家傲》、王氏《桂枝香》這一類沉雄激壯的好詞,開辟了蘇、辛豪放派的大路,這一點是應該特別指出的。

我在前麵已經說過,詞是在唐、宋以來新興曲調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的。所以我們要了解北宋詞特別興盛的原因,除了上麵所說的南唐影響外,還得注意那時的音樂發展情況。據《宋史》卷一百四十二《樂誌》十七,提到燕樂,推本於唐“以張文收所製歌名燕樂,而被之管弦,厥後至坐部會琵琶曲,盛流於時,匪直漢氏上林樂府、縵樂不應經法而已”。這說明唐以來音樂界情況,是幾於全部被龜茲人蘇隻婆傳來的琵琶曲所籠罩;而倚曲填詞的發展,也是和這些琵琶曲調的傳播分不開的。《樂誌》又說:“宋初循舊製,置教坊,凡四部。其後平荊南,得樂工三十二人;平西川,得一百三十九人;平江南,得十六人;平太原,得十九人;餘藩臣所貢者八十三人;又太宗藩邸有七十一人;由是四方執藝之精者皆在籍中。”這來自各方的樂工,都被安排在教坊裏麵;於是久經離析的唐教坊舊曲又漸漸被整理出來,作為新朝音樂的發展基礎。我們且看北宋教坊所奏十八調、四十六曲,其中如《萬年歡》、《劍器》、《薄媚》、《伊州》、《清平樂》、《胡渭州》、《綠腰》等,也都是開元教坊流傳下來的舊曲。這四十六曲中除龜茲部《宇宙清》、《感皇恩》所用的樂器以栗為主外,其餘都是以琵琶為主的歌曲。在“隊舞”的“女弟子隊”中,開首就是“菩薩蠻隊”。這一切,都說明北宋時代的音樂,都是從唐開元教坊舊曲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樂誌》也曾提到:“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後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又說:“太宗(趙炅)洞曉音律,前後親製大、小曲及因舊曲創新聲者,總三百九十。”又說:“仁宗(趙禎),洞曉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賜教坊,或命教坊使撰進,凡五十四曲。”單是這兩個皇帝就創作了這許多新曲,加上教坊所保存的舊曲,以及無數樂工“因舊曲創新聲”的歌曲,這數目該是大得驚人的。

由於音樂歌曲的繁榮,因之適應這些新興曲調而創作的歌詞,也就應運而起,鬥靡爭妍。加上趙匡胤在開國之初,自己覺得他的皇位是從“孤兒寡婦”的手中竊取得來的,怕他的“佐命功臣”將來也如法炮製,因而借差杯酒解除了那批大將的兵權,而勸他們“及時行樂”;這樣間接鼓舞了滿朝文武,留連於聲色歌舞的場所;不但“淫坊酒肆”可以盡情度著“淺斟低唱”的生活,一般貴遊子弟乃至土大夫家也差不多都要養幾個“舞鬟”,教些歌曲,作為“娛賓遣興”的主要條件。還有地方官吏,送往迎來,都有歌妓奉承,幾乎成了慣例。由於這種種關係,文人和歌女接觸的機會太多了,許多歌曲的節奏也聽慣了;而且短調小令,經過無數作家的實踐,對旬度聲韻的安排,也早有了定型,在舊的基礎上逐步提高,不論在風格、藝術上,令詞發展到了北宋前期諸作家,如晏殊、歐陽修、晏幾道等,真可說得上“登峰造極”。這三人中尤以晏幾道為最突出。他是晏殊的第七子。盡管生長在宰相的家庭中,卻對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們看不順眼。黃庭堅說他“磊隗權奇,疏於顧忌”,又說他有四癡:“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誤,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六《小山集序》)象他這樣充滿矛盾的生活,迫使他一意向文學方麵發展,用歌詞來排遺他那憤世嫉俗的心情,因而影響他的詞的風格的提高。連道學先生程頤聽人念起他的名句:“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也不免要讚歎一聲:“鬼語也!”(《邵氏聞見後錄》卷十九)這可見黃庭堅讚美他的詞:“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又說他“乃獨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汪頓挫,能動搖人心”(《小山集序》)。這些話都是異常“中肯”的。幾道自己也說過:“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南部諸賢緒餘,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遊者意中事。”(《小山詞》)自序)他對黃庭堅說:“我跚勃窣,猶獲罪於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麵也。”(《小山集序》)兩相對照一下,他的“使酒玩世”,是有“滿肚皮不合時宜”的。他又敘述他的填詞動機:“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雲(四個歌女)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小山詞》自序)他又把這些作品叫和作“狂篇醉句”,可見其中也是“言之有物”的。這裏麵所記“悲歡離合之事”,我們現在很難給以確切的證明;但在整個《小山詞》中,他那高貴的品質,深厚的感情,以及高超的藝術手腕,卻使人蕩氣回腸,挹之無盡。在令詞發展史上,李煜和晏幾道是兩位最傑出的作家;而晏幾道把令詞推向頂點,尤其是值得讀者深入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