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瀾一
一天。
不記得是哪一天。
天氣。
記不清了,應該是風和日麗吧。
大姐上班去了。我帶囡囡到公園散步。囡囡穿著我從A城帶回來的粉色蓬蓬裙。我在A城上學,放了假才能回家。
我們所在的小鎮是個山城。這裏的天氣涼得很快,秋天比平原地帶早來一個月。昨天刮了一夜的北風,今天,新鮮的落葉就蓋滿了公園的小徑。我的高跟靴踩在上麵,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聽起來好像鞋跟正在耐心地咀嚼著某種酥脆食品。這種聲音對於人類的耳朵來說是一種很好的享受。當時,我就沉浸在這種聲音裏,一邊默默地想著心事。想的什麼我已記不清了,您知道的,自從意外發生以後,我的記憶就一點一點地消失了。
風溫柔地撲拂過我的長發,又一次次地撐起囡囡的蓬蓬裙,就像有人好玩似的不斷地開合一把傘。囡囡發現了這個奇特現象後興奮不已。她專注地看著自己的裙角,一邊不停地唱歌、擺手、轉圈。我想起自己也曾迷戀過飛舞的裙角,可是現在,這種簡單的快樂已經滿足不了我日漸複雜的心性了。我已經17歲了。
正低頭默想著,囡囡突然停了下來,我的肚子險些撞上她的腦袋。空氣莫名地窒息了一秒,直到囡囡突然開始尖叫。她後退了一步,轉身驚恐萬分地看著我,“哇哇”地哭喊起來。
“我踩到,一個,一個什麼東西,嗚,好,好可怕,嗚嗚嗚……”
我看到,囡囡腳邊的落葉堆上,一隻肥大的蠕蟲正猛烈地扭動著身體,綠色的黏液不斷從它的肚皮下湧出來。我的胃裏一陣痙攣,差點嘔出來。但我馬上忍住了,做長輩的可不能表現得如此懦弱。
我強忍住嘔吐的衝動,努力地在自己的臉部製造出微笑的表情。
“沒關係,囡囡,這隻是一隻蟲子。”
“可,可是,我把它,嗚,我把它踩壞了,你看,嗚嗚嗚……”
“你是不小心的啊。而且,這是一隻害蟲,徐老師不是說,除掉害蟲就是幫助農民伯伯!”
我趕緊把害蟲的頭銜安在那隻可憐的蟲子身上,又把她老師關於害蟲的名言警句搬出來,以此消除她殺生後所產生的罪惡感。但事實證明,我過高地估計了囡囡的同情心。因為,我關於這條蟲子是“害蟲”的誹謗剛剛脫口,囡囡的麵部表情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從剛才的淚流滿麵楚楚可憐變成了一副氣勢凜然英勇正義的審判者的模樣。我才引用完徐老師的名言,還沒來得及閉上嘴,就聽到“嘰”的一聲,囡囡一腳跺住了蟲子的一頭,綠色的黏液從它身子的另一頭激射出來。空氣裏頓時充滿了酸澀的草腥氣,那條蟲子整個兒地浸在自己的體液裏,不動了。
我被囡囡突發的暴力行為嚇住了,一時無言以對,呆呆地站在一旁。囡囡則戴著勝利者特有的自滿表情緩緩地蹲下身去,好近距離地觀察自己的戰利品。
毫無征兆地,那隻死蟲猛地從地麵上站了起來。
它奮力向前伸張著,足須紛亂地抽動,肚皮膨脹得快要爆開了,好像鉚足了勁要向囡囡示威似的。囡囡嚇得驚叫一聲,四腳朝天跌在地上。
然而,蟲子並沒有對她發動任何實質性的進攻,隻是威風抖擻地搖晃了幾下身子,然後就像一隻漏了氣的氣球一樣迅速地幹癟下去了。
我們默默地盯著它,在原地足足呆了半分鍾。嗬,您誤會了,我們不是在致哀,僅僅是因為事件變化得太過劇烈,而陷入了情緒停滯狀態。就像電腦死機一樣,人類的精神係統也會因為一時無法處理過多的情緒反應而陷入癱瘓狀態。這個時候,人無法表達自己的情緒,甚至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緒。
我們就這樣等待情緒的緩衝。然後,我上前牽住囡囡的手,離開了“肇事”現場。
其實,我的心裏還是不能平靜,那隻蠕蟲搖擺著站立起來的形象一直在我眼前反複出現,它讓我想起生物課本上男性生理解剖圖的某個部位。恐懼和惡心頓時塞滿了我的整個腹腔、胸腔,就快要被壓迫成一股尖叫從喉頭衝出來了。但我及時地刹住了這股衝動,因為囡囡的小手正搖搖晃晃地拽著我的大拇指。
她還在餘韻未了地吸鼻子,抹眼淚。我愛憐地揉揉她的頭發。
我們繼續向前走。沒一會兒,囡囡就忘了這件事。她不住地拎著裙子轉圈圈,又開始沒完沒了地自我欣賞起來。當然了,對於她來說,一件新裙子帶來的快樂足以抵消剛才的不安和恐懼了。
唉,小孩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它們乖順時是那麼惹人憐愛,可是殘忍起來也真叫人害怕。它們常常無來由地蹂躪各種小動物:拔掉貓的胡須,騎在狗背上,捏死金魚,淹死螞蟻,當然了,還有踩死蠕蟲。人在幼年時就顯示出不同於一般生物的殘忍天性。其他生物之間的屠戮是為了生存,而人類的殺戮有時僅僅是為了遊戲……
這會兒,囡囡的精力變得異常充沛,甩著裙角上躥下跳,橫衝直撞。我則心事重重,自顧不暇,隻好任由她在前麵帶路。不想這小鬼好奇心重,放著寬闊的大路不走,專挑偏僻狹窄的小路,不知不覺地,我們就偏離了主道,迷失在樹林的深處。
這是一片水鬆林,想是同一年栽下的,大小形狀都頗為相似。在這樣的樹林裏,最難辨認方向了,走來走去,總覺得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囡囡開始還大聲唱歌,後來自己也頗覺得氣氛不對,停了下來。
我們坐在樹樁上休息。這棵樹剛被砍伐不久,樹樁裏透出一股悲傷的氣味,一種酸酸澀澀的腥氣,衝得我鼻子發酸,眼眶濕潤。
沒有囡囡聒噪聲的樹林顯得特別空寂。太陽已經西斜了,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氣氛變得詭異。突然,傳來一聲咳嗽,嚇得我和囡囡同時爆出一聲尖叫。接著,那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響,嚇得囡囡直往我懷裏縮。我抱緊她,緊張地四下探看,忽然一片黑色的羽毛飄落下來。
我忙接住那片羽毛,看向它飄來的方向。原來,是樹頂上一群大鳥正歸巢,奇怪的聲音就是它們發出來的。我忙指給囡囡看,囡囡“咻”地出了一口氣說,好像姥姥咳嗽的聲音,喉嚨裏還有痰。我們倆“嗤嗤”地笑了一會兒,起身準備繼續尋找下山的路。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轉身望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到一個紅衣男子壞笑著朝我們走來。
二
一天。
10年前的一天。
天氣。
記不清了,也許是風和日麗的吧。
媽媽上班去了,我和小姨在芝山公園閑逛。這是我們假期裏經常進行的一項活動,用來打發漫長無聊的白天。
這次,我終於穿上了那件粉色的蓬蓬裙,就是我央求了媽媽好幾次才得到的那件。我的腳上穿的是白色搭邊小皮鞋,就是我最喜歡的那雙,你見過的。小姨穿著黑色帆布鞋。帆布鞋的底麵是橡膠的,踩在覆滿落葉的小徑上,“嘎吱嘎吱”地響,非常滑稽。她已經開始蓄發了,但還沒完全長成,參差不齊的,加上她的發質又黃又硬,看起來就像一捧雜草堆在頭上。其實,我還是喜歡她像男孩那樣留一頭清爽利落的短發。
她開始蓄發是為了一個叫旭東的男生。她向他表白,可他卻說,他隻喜歡長發飄飄的女孩。這些是我偷聽她和魏婷婷的談話知道的。魏婷婷就是留有一頭烏黑長發的美女。可她從不像別的女孩那樣高高地紮一個馬尾,而是很別致地用一根粉色的絲帶在發尾處係一個蝴蝶結。
她是小姨的死黨,常來我們家玩兒。每次她來,小姨都狠心地把我鎖在房門外,自己躲在裏麵和她聊天。哼,她們自以為很保密,其實什麼都讓我知道了。因為她們說話的聲音大得要命,有時我在客廳裏看電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但也有些時候,她們會突然放低音量,嘀嘀咕咕好久,接著又爆出一陣狂笑。當時我很不解,常常趴在門縫邊偷聽,但一無所獲。現在我才恍然,也隻有性和緋聞能讓女人們降低音量,好增添談話的神秘氣氛。
新裙子讓我的心情分外地好。我想我有必要在可憐的從來不穿裙子的小姨麵前展示一下我美麗的裙擺。我有意走在她前頭,排演我新學的舞蹈。但她好像並不在意,也沒有像從前那樣用嫌惡的眼神看著我。每每她這樣看著我,我的虛榮心都能得到極大的滿足,因為我確信這眼神裏含有嫉妒的成分。而如今,她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默默地走著。我有些失落,但這並不影響我陶醉於自己美麗的裙擺,直到她在身後尖叫了一聲。這是她今天發出的第一個聲音,而且大到足夠引起人重視的程度,於是我跑回她身邊。
小姨的腳邊,一隻肥大的蠕蟲在綠色的液體裏不停地翻卷。我嚇壞了,本能地叫著跳開了。小姨抬頭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像個男孩那樣大笑起來,一直笑到雙手撐膝直不起腰來。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她咬著嘴唇勉強止住笑,指了指我的裙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我不知所措地扭頭往後看,才發現,裙子的後麵有一道鮮明的白色裂口,裙麵的紗綢則掛在旁邊小樹的枝丫上,可憐巴巴地在風中顫抖。我看著裙子的裂口,氣得說不出話來,聽到她幸災樂禍的笑聲,更是全身血液都衝到頭頂上去了。我攥起拳頭就朝她衝過去。
她敏捷地跳開了。
“打我幹什麼?神經病!又不是我弄的!”
我揮著拳頭追著她,哪知她靈活得就像隻蒼蠅,人一靠近就跳開,一邊還“嘻嘻”地笑。我怎麼也打不著她,隻好停了下來,正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一眼看到那隻惹禍的臭蟲子,想都沒想就抬腳跺了上去。
隻聽到“嘰”的一聲,它吐著綠色泡沫的頭,或者說是屁股,猛地翹了起來,直挺挺地懸在了半空中,它的身體迅速地膨脹起來,足須在空中紛亂地抽動。
許多年過去了,那隻蟲子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依然鮮明。它的動作充滿憤怒的情緒,好像拚盡全力在和什麼虛空的東西對抗著。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一切和大過自身無數倍的物體的對抗都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