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維化提著筆,緩和下氣氛,說小駱,給主任倒杯水。駱玉祥看了看鄭元雙,鄭元雙點頭默認。駱玉祥起身給王廷倒了水。王廷接過水杯,玻璃杯。他沒有喝水,他的眼睛盯著水杯。王廷眨了眨眼,還是看著水杯,嘴裏說,元雙,你問吧。
你夫人宋麗華檢舉你和辦公室文員於蓮有男女不正當關係,這是事實麼?
最近宋麗華的印刷廠經營狀況不是很良好,事實上,我也幫不上她。感情歸感情,工作歸工作。我不會因公徇私。
你的意思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和於蓮是正常的同事關係。
宋麗華說你已經和於蓮同居?
可笑,這一點小趙可以作證。我在小趙那借宿。
鄭元雙轉頭看趙維化,趙維化點了頭。
宋麗華有疑問,她說於蓮頻繁進出你的辦公室,這不單是工作上的需要。
宋麗華天性多疑。
這裏我要聲明下,我和於蓮是同事關係,如果有更深的感情,那是因為我把她也當做自己的女兒。我有個女兒,跟她同齡。在我的女兒開心上學,享受為人父母所能提供的物質生活的同時,於蓮的父母先後過世。她有三個姐姐。於蓮出生時,她母親的希望和她自己的生命一起破滅了。他的父親在她五歲時候,酗酒,被人發現凍死在海壩上。如今她的姐姐還在鄉下,於蓮對她們而言,是個負擔,她是帶走她們共同的母親的唯一原因。她們姐妹之間,也沒有多深的感情,冷漠,這是酗酒的父親所留給她們的。
倘若好幾年前沒留意到報紙刊登的助學信息,我也不會認識於蓮,鼓勵她學習,勸勉她懂得生活,把握機會。她通過自己的努力,加入到我們的隊伍裏來。我希望,今天所說的一切,不會對她今後的生活造成影響,它隻是形成在筆錄的卷冊中。
可有什麼證據證明你的助學行為?
報社的結對單子,對了,還有每個季度的彙款單,也不是每個季度,有時是半年才寄,但總不至耽誤她的生活和學業。彙款單保留得也不齊全。
嗯,會後請配合予以提供出示。
鄭元雙看了駱玉祥,他說你聯係下於蓮,下一個詢問她。
於蓮比常人更加關照你,是因為什麼?
更加關照?還好吧。這你要問她,我把這理解為一種親情。
好,我們也會通過於蓮了解。謝謝你的配合。
鄭元雙起身走向王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問趙維化筆錄好了麼。趙維化點頭,說再過一遍。不一會兒,趙維化就把筆錄遞給了鄭元雙。筆錄上有個別塗改痕跡。鄭元雙逐字看過,說老王,你再看看,有改動的話直接改在上麵,末了你得蓋個手印,有改動的地方你也要蓋個手印。王廷接過了筆錄,他在趙維化的個別措辭上做了改動,然後簽了名,蓋了手印。他說,我就跟賣了身似。還好啊老王,它不是賣身契,更不是勾魂的生死簿啊。他們看著王廷蓋手印。王廷蓋好手印,趙維化抽了張紙巾遞給他,王廷接過紙巾吐了口唾沫在上麵,他用力抹去大拇指的血色印泥,很用力,搞得似在抹去人生的汙點。他把紙巾捅破了,丟在了辦公桌下的綠色垃圾桶裏。他扔紙巾的姿勢,是告別般揮了揮手。
此後的調查中,於蓮也不否認,她隻是對王廷盡一份孝心。或者說,於蓮缺少的是一份父愛,也就是,鄭元雙調查的結果是,王廷和於蓮之間並沒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甚至可以說,於蓮和王廷之間有愛。但愛不僅限於愛情,愛是一種很寬泛的概念。趙維化理解於蓮和王廷之間的愛。所以,趙維化覺得自己跟於蓮之間還是有戲。
駱玉祥已經很少主動打聽於蓮的動向,也不去關心於蓮會喜歡誰。駱玉祥跟趙維化談到了俄狄浦斯情結,還跟趙維化說,趙哥,於蓮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吧。趙維化說是啊。令趙維化感到不解的是,似乎於蓮除了關愛王廷外,對誰都缺乏愛了。她是把所有的關愛都耗費在王廷的身上了呢。那麼,趙維化也會懷疑,這僅僅是關愛麼。但他又很快說服了自己。
趙維化聽見駱玉祥說,樓上都在非議,他們說於蓮不簡單。他們當麵不敢說,都留在背後指點。大家都在躲著於蓮,以致她似乎就置身在一座空城。趙維化曾經試著跟鄭元雙解釋,也找駱玉祥談心,包括那些科員、科長,以及編輯、財務和司機們。他說於蓮是很簡單的姑娘,你們誤會了她。駱玉祥跟同批進來的女生經過門扉虛掩的於蓮的辦公室,聽見了陌生的音樂。他們沒駐足聆聽,因為有比聽音樂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趙維化曾經也陶醉於音樂。他會把偶然聽到的歌詞拿去百度,然後搜尋到要聽的歌。他想起參加高校社團周的活動,當時王廷講的什麼內容他已經記不起來,其間一個女生的手機鈴聲響起,旋律低緩,是一個外國男人喑啞的聲音。他看見女生緊張地關了手機。歌詞裏似乎有rains(雨),他去找跟雨水有關的音樂。女生坐在首排,在明亮的光線下,她認真聽講,不時做著筆記。從趙維化的角度看,她簡直構成了一幅絕佳的人物肖像畫。回來的巴士上,趙維化沒有跟王廷提及那個女生。經過城市的廣場,他看見為中國羽毛球隊宣傳的海報,可能當時是秋天吧,蘇迪曼杯開賽在即。半路上下起了雨,讓他又想起那首歌。本來他養成了開心時聽歌,不開心時也聽歌的習慣。後來,他又養成了隻聽跟雨水有關的歌。他堅持以為,那個女生也是這麼認為的:雨水會洗刷所有。但他沒有去問,哪怕後來他叫她小蓮,他也沒去問。尤其有次在單位辦公室,因為受作者的邀請趕了一回飯局,因為喝高了,他先躺在辦公室的折疊椅上休息。迷糊之間,他聽到走廊深處傳來的旋律。他跑到窗前,打開了窗戶。歌聲從樓上傳來,他記得很清楚。當時院子裏還停著一部白色的標致。車子的遠光燈照在芒果樹上,夾雜著“請注意倒車”。
王昕打電話來說趙維化,我們晚上去看戲吧。當時王廷情緒好了很多。因為他會在陽台,手持黃色塑料灑水罐,端詳新冒出的蘭花。趙維化以為生活可以跟植物一般清新健康了。他回複王昕,你爸呢?你叫你爸陪你吧,你應該多陪陪他。王昕說你真不了解我爸。她要趙維化給個答複。趙維化皺眉頭說周末?你要幹嗎?王昕說周末你陪我爸回家吧。趙維化說這樣吧,我勸你爸回家。電話那頭,王昕沉默了下。趙維化想象王廷回家的情形,王廷會問小趙,陪我一道回家吧。在食堂吃飯的午後,於蓮坐到了王廷和趙維化的餐桌時,趙維化肯定於蓮想象不到,他想象他自己、於蓮和王廷三個人,沿著南江濱燦爛的綠色植物叢晃蕩,談不著邊的天,直到最後到了金山巴士總站,車子直達王昕的家,也就是王廷的家。他想象著自己和於蓮送王廷回家,他覺得應該有這麼一天。
黃色的掘土機帶著點人為的不良情緒,零散橫亙在新街口。如今,新街口成了單行道。趙維化答應王昕在芳華越劇團前麵的麥當勞碰頭。趙維化在門口的休息傘椅前坐下,直到王昕騎著千鶴電動車出現在麵前。王昕表揚了趙維化,說你真準時。趙維化說要喝飲料麼。王昕點頭說好啊。麥當勞小姐,兩杯可樂。哦不,你不習慣喝冷飲。那麼,一杯不加冰的可樂,一杯,有熱牛奶麼。沒有了。那就一杯熱奶茶。趙維化和王昕繼續在棧道上走,往前走,手捧著飲料。趙維化幫王昕推著電動車,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哪怕沒什麼話說。事實上,趙維化把王昕逗得很開心。王昕也開始傾訴,她終於說到了自己的人生規劃,也談到了歸宿。趙維化此刻又是優秀的傾聽者,微笑並節製地迎合,適時地開下無傷大雅的玩笑,盡管也會被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到劇場時,趙維化經過巨幅海報,趙維化指給王昕看,咯,王君安。趙維化指著王君安的同時,後悔的是給了王昕一副文質彬彬的好印象。
起初因為信教的問題,王昕自己先擔心了起來。她說,怎麼辦啊,以後要是我們在一起了,我是要上天堂的,你卻要入地獄。趙維化聽罷大吐舌頭,更加躲避王昕。本來趙維化還負責譯文類書籍的出版,也會刻意地來花巷教堂交談,和老外練習口語。鬼佬建議,dare to open your mouth意為“大膽張開你的嘴”。王昕經常會乘趙維化不備,往他張開的嘴塞進手指。她說這是來探測你今天的語境。有時候說你今天的語境隱晦,手指就不拿出來了。說是需要熟悉語境。後來,王昕說來芳華越劇團看王君安的戲,正宗的尹派弟子。趙維化也不肯去了。可能是因為杯弓蛇影,君安也姓王啊,哪怕是尹桂芳先生的嫡傳弟子。趙維化說,我要是一狠心,就咬你了。
趙維化和王昕保持距離,按王昕的說法,是人為地製造一種隔閡。王昕越發積極來宿舍找,但並不是非要手指窩在趙維化的口腔,探測什麼語境。她自己也會說,口腔容易滋生病菌。王昕說你別得意,又不是來找你。趙維化接過話說我知道,我出去了。王昕給王廷扔下了紅富士蘋果便循著趙維化的身影出門。趙維化說你又不是來找我,跟著我幹嗎。王昕說,陪你散步是給你麵子。王昕聲明道,你別得了便宜又賣乖哦。趙維化說,你是該勸你父親回去了。說來也奇怪,幾次王昕來,王廷總是不見了,像是和他們捉迷藏。趙維化打趣說你爸成仙了。王昕說你小心我爸K你。
K是什麼意思,趙維化犯困過。有人說,K是酷的首字母,或者是K歌吧。也有人說K是欠扁的意思。趙維化就記得K是king(國王)的縮寫,因為午後在於蓮的辦公室時,於蓮一個人玩蜘蛛紙牌,紙牌的第一張就是戴皇冠的K。趙維化說我陪你說話吧。於蓮扭頭,笑了笑。她沒說話。趙維化是寧願把K當做King的意思來理解。因此,當王昕說K是土的意思,是傻帽時,趙維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王昕安慰趙維化,還好啦,你也不是很K,我也不肯讓我爸K你的。
王昕的名義是給王廷送水果來。她說趙維化,你也有任務的。你幫我勸我爸回去,剩下的我爸沒吃完的水果,也賞些與你。趙維化心裏自有小九九。他巴不得王廷回去。他現在很懷念一個人的生活。可以不停地畫一個女生的構圖。他覺得能把它畫活,畫成她了。但他並不願意成為王昕賞賜的對象。哪怕那些水果,果真有王廷說的那份魔力。王廷說王昕買來的,八成是要給你吃的。水果,王昕買的時候還是有講究的。據說,水果的顏色越深,它的營養越充足。比如藍莓、黑葡萄,它們所擁有的青色素簡直是神奇的靈丹。
有時候王廷和趙維化都不在宿舍,王昕會把水果帶到出版大樓來。趙維化說主任在四樓,你該上樓找他啊。王昕說,你不樂意麼?給他打個下手,幫他拎下水果會死麼?你就是小氣。趙維化哭笑不得,正好看見於蓮微笑地經過,她從敞開的門戶瞥見房間裏的一幕。趙維化覺得自己要跳進黃河了。後來,他把王昕轟走。他關了辦公室的門,聽起了音樂。他覺得就用淋漓的音符洗刷吧。待到音樂聽遍,他也就拽緊雙手,握成拳狀。他覺得那些勇氣又重新回來。先是充盈頭腦,而後是心靈,其次是四肢。他邁開大步上了樓,走向於蓮的辦公室。
於蓮先開口問幹嗎?趙維化一語不發,上前抱住了於蓮。於蓮的身子往後退,腳後跟先觸到了牆體,然後整個身子倒在牆上。趙維化壓迫著於蓮,他鼻子裏冒出的急切喘息以及喘息中所帶有的熱氣一股腦地灑在了於蓮的發際與額頭。趙維化說聽我解釋。於蓮說你放開我。趙維化反而更加擁擠,生怕於蓮像一溜煙似的消失了。於蓮說你弄痛了我。趙維化猶豫了下。於蓮側身滑出了懷抱,反身給了趙維化一巴掌。清脆的一聲響,趙維化閃避不及,手打到了他的眼睛。趙維化愣在牆前。於蓮也愣著。於蓮的電腦裏反複循環一首單曲。趙維化終於說了,小蓮,你就不能給我個機會麼。於蓮咬著牙齒,嘴唇沒有動。趙維化說這首歌,就是這首歌。電腦傳著:
——rains and tears are the same意為“雨和淚是同一東西”。
趙維化說,我就問你,你喜歡王廷是吧?
電腦裏傳著,are the same。
趙維化說好吧。
趙維化看著於蓮的眼睛,俯身,頭探向了於蓮,閉上了眼睛。
於蓮側過了頭。
趙維化問,我就沒有機會麼?
於蓮回過頭,說對不起。她說我心裏隻有他。
王廷?
於蓮不做回應。
人家是有家室的!他的女兒都跟你一般年紀!
於蓮說,我是壞女人。說罷,她的眼睛看著天花板,便不再有聲響。
趙維化黯然地倒退出去,輕聲關上了於蓮的門。
在勺園一號,趙維化要了一打青啤。他打電話給駱玉祥,因為他和駱玉祥打過賭。但是駱玉祥手機關機。趙維化請旁邊的一對情侶喝了兩支。當他們談到愛情是否就是個扯淡的縹緲的錯覺時,那對情侶扔了二十元錢和一句“有病”。趙維化繼續打電話給駱玉祥,聽到的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候再撥。他後來就給10086移動話務員打。
對方說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趙維化跟她報了電話號碼。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
趙維化說你再幫我轉接一下。
什麼?
總機沒有接通駱玉祥的電話嗎?
那幫我接通小蓮的電話。
趙維化說,謝謝。
喂,小蓮。我知道是你。
我想你會奇怪為什麼我不早一點給你打電話。噢,我一直不講是想讓你意外地高興一下。我已經決定就咱們倆……喂,你在聽著嗎?是嗎?
你怎麼不說話了?
酒保有點胖,他步伐沉穩,緩緩地問趙維化。你沒事吧?
趙維化把酒保推搡了下,走開!我像有事的人嗎?
你傻了吧唧對著酒瓶嘟噥什麼?
趙維化身後傳來聲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我跟他說說,我想我能幫他。”那人說,我有醒酒的良方。
我不需要什麼良方。整天你們都想著給我良方。我隻需要安靜。
趙維化也推開身後的家夥。
沒事吧,他盯著趙維化的眼睛。
趙維化直呼其名,王廷。
趙維化問,王廷,你到底什麼想法。
王廷說小趙,冷靜點。他伸出酒瓶。
趙維化扭頭,沒和王廷幹杯,倒也一骨碌幹了它。
王廷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停頓了下,於蓮跟我說了傍晚的事。
不是我想象的那樣?趙維化認為於蓮不這麼覺得。
那就要看你的決心和行動了。我想,小蓮也不會接受一個……
要知道她從小就缺少關愛。對我的感情,那隻是對長輩的依賴。
是麼?趙維化止不住悲傷,他仿佛回到於蓮的辦公室門前,大樓裏安安靜靜。夏日午後,趙維化會選擇在辦公室休息,躺在折疊椅上看天花板。有時看不下去,起身玩起蜘蛛紙牌。好幾次突然有音樂聲飄進,在rains and tears are the same中夾雜小蓮的哭聲。趙維化跟著聲音找到她的辦公室,站在門口,點了根煙,沒敢進去。
他問王廷,那天筆錄上說都是真的麼?
王廷卻說起今晚運氣好,還真能一下找到你。他說於蓮還是擔心你的。
趙維化想到若幹天前,王廷到於蓮的辦公室。辦公室裏傳來王廷的大聲嗬斥。盡管關了門,但是聲音很大,可能因為是正午,大家沒行動的熱情,全然躲著日頭暴曬,所以四周是寂靜的,除了蟬聲起伏。聽駱玉祥說,於蓮哭著跑出來,她手裏持著一封信。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別人。據他說,許多人看到了。趙維化可以想象,就是自己從門縫裏塞進的這封信,使得小蓮反而更加疏遠自己。疏遠得,就像王昕貼在三菱車屁股後的三明治夾心:熊出沒注意。
卯兔年這個夏天,台風比往年來得多。趙維化收集有關雨的歌曲,他似乎隨著雨水把世界掃射了一圈。《長崎は今日も雨だった》《長崎今天也下了雨》。有時候是柏林雨天,德語,原名就是《Regen in Berlin》《回應柏林》。還有時候跟著Albert Hammond(亞伯特·漢蒙)一塊唱,從“南加州從來不下雨”開始唱,唱到“一下就是傾盆大雨”。趙維化埋怨起雨天。雨天不是說不好,隻是讓人出不了門。待在房間裏他不願意接王昕電話,也不想給於蓮電話,肥皂劇又讓人哭笑不得。當趙維化覺得生命真是了無趣味時,又希望於蓮不要不理人。哪怕給自己一個眼神,他也會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