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她感冒啊?
生鐵舉起杯,幹了。他說你覺得不可能麼?
趙亦可不以為然地說,瞧你這樣真傻。在城郊極遠的地方,一個黑點很快變成帶著方正黑門的小立方體,直至呈現出清晰的火車頭,穿過隧道和從丘陵延伸下來的青翠樹林(主要是鬆樹,鐵軌上滿鋪鬆針)。蒸汽像一股火焰由煙囪冒出,在風中拉斜,像生鐵手中的煙霧,但它們消失得更慢,最後形成團團絳紅的浮雲緩緩飄散。
遠遠聽見火車的鳴笛,甚至能聽見車輪輥軸碰撞鐵軌的鏗鏘聲。據小文說,即便改裝成了貨車,他還是搭乘過這列。不過車裏沒有座位了,人們隻能拉著扶手。車上有海邊來的腥味。火車到站,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小文收拾了酒罐,用擦腳的灰色抹布擦幹了桌麵。趙亦可搶了抹布,扔到了門後。他們仨相互看了一眼說,走吧?
宿舍跟火車一樣有曆史了。外觀造型是前蘇聯時期的盒子房。宿舍還保留著男女生混居的格局,女生在樓上兩層。宿舍外麵還有個防空洞,不過已經被封堵。宿舍的鐵門按時開關。這對生鐵他們而言,是小菜一碟。從窗前看去,宿舍對麵便是高高的台階,往教學樓去。隔開宿舍和高階的是一排鬆樹。他們早已駕輕就熟,知道最佳的落腳點,比如哪棵鬆樹會是最好的選擇,它向陽的枝幹和背陰的枝幹負重差多大。他們像燕子一樣,跳躍在枝幹和枝幹間,沒幾下便飄然落地。身後會嘩啦啦落下大片樹葉,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是在秋天。要是在秋天,會聽見鬆果子落地的聲音。
避開校門,翻過高牆,他們上路了。路兩邊是種著各種穀物的田地,前麵是村莊的影子,再過去是綿延的丘陵。三個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斜掠過路旁的莊稼。有時樹木枝幹的影子在他們身上閃現。幾隻褐色小鳥,偶爾在電線上撲動,看上去仿佛是一些忘了落下卻終究要落下的單片枯葉,電線向下的弧度暴露了它們的重量。
走到岔路口,他們分道揚鑣。
生鐵決定今晚溜到將進酒吧繼續兼職時,小文則建議生鐵要好好珍惜巫娜。小文跟著趙亦可往弘毅錄像去。那是一個由當地的民房改造的簡陋播映室,可能由於當地居民迫切的需要,它竟也能繞過文體部門的盤查。不知道今晚會是哪個女優?
而生鐵一路上在回味巫娜的吻別。穿行於隧道內,之上是鐵軌,他步行到附近的巴士站台,晚班車開到11點半。他要去將進酒吧,想起那晚,他打發小文和趙亦可他們回去,自己則是孤家寡人樣苦等。等到淩晨兩點酒吧打烊,他執意請巫娜去吃燒烤。後來燒烤並沒有吃成,夜太深了。巫娜說你遲了。她說你回去吧。生鐵說都這個時候了,安啦,我送你。可能是時間真的很晚了,而且,這座城市並不見得安全,巫娜也就默認了。其實也就十幾分鍾的路程,沿著二環路走,在一個滿是羊蹄甲樹的交叉口拐到一條巷子,巷子有個怪異的名字,藍色的金屬招牌上,一行白字:能補天巷。巫娜說到了。生鐵看她下了摩托車。她提醒生鐵,附近十幾歲的美少年,我都認識。說完,她頭也沒回,走了開去。
生鐵將這理解為她工作特殊的緣故。他衝著她的背影喊,我才不是個好人。事實上,作為一個留級生,生鐵並不缺乏女生。他說有個女生以為事後喝了可樂就不會懷孕了。還有個女生大了肚子並不擔心流產,她隻是抱怨壞喜鵲,人家還不想要呢。巫娜停了下來,很明顯看出她在笑,前俯後仰,像條討喜的吉娃娃。生鐵重新開動摩托車,把車開到巫娜麵前,擋住她進小區的門口。生鐵熄火,跳下摩托車,他俯身親了親巫娜的嘴唇。巫娜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緊緊地貼住了他的身子。至於巫娜喜歡鳥,生鐵是偶然發現的。有次生鐵和小文、趙亦可三個人騎著摩托車要到海邊吹風。小文說,火車就是到那去拖生猛海鮮的。反正暴走麼,走遠一點,不淋漓盡致不痛快。巫娜不知從哪裏得到風聲,表示也要參加。她說她要在海邊簽到。生鐵聽了自然樂意。
巫娜抱著生鐵的腰,在往海邊去的環城公路上暴走。途經南江濱濕地時,生鐵瞧見一隻白色大鳥在河岸的蘆葦蕩上低飛。他未能看清楚是什麼鳥,那隻是一塊模糊不清的白色浮遊物,但他明白那是一種難得一見的珍禽。他說你們看。在小文和趙亦可反應過來之前,巫娜就開口說了,黑臉琵鷺。生鐵並不相信,為此,他放慢速度,跟隨著它的飛翔。
事實上,他們並不知道什麼是黑臉琵鷺,他們沒這概念。
生鐵把摩托車騎到路邊停下。他問巫娜,你確定麼?
是一隻白色大鳥,在蘆葦蕩盤旋,時而消失在視線之外。
巫娜說黑臉琵鷺。湯匙狀扁平長嘴,灰黑色;後枕部有長羽簇構成羽冠,橘黃色;額至麵部皮膚裸露,黑色;全身羽毛,白色。
小文和趙亦可聽罷,愣愣看著生鐵。
生鐵用照相機定格白色大鳥。他不停變化相機的聚焦,尋找景深,盡量捕獲最佳的鏡頭。小文說,有人!在蘆葦蕩間冒出一個人頭。聽說,這兒常年有人蹲點,隻是為了一張珍貴照片。有人甚至帶著攝像機。《國家地理》雜誌上經常會看到他們的作品。趙亦可說,有時候,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玩。生鐵透過鏡頭看見了湯匙狀扁平長嘴、橘黃色羽冠。巫娜精確的觀察讓生鐵大為驚訝。
更讓人驚訝的是,巫娜知道的不隻這些。
要尋找黑臉琵鷺的話,最好去有水的地方——黑臉琵鷺喜歡群居,悠閑地在海邊潮間地帶、紅樹林以及鹹淡水交彙的基圍及灘塗上覓食。用小鏟子一樣的長喙插進水中,半張著嘴,在淺水中一邊涉水前進一邊左右晃動頭部掃蕩,通過觸覺捕捉到水底層的魚、蝦、蟹、軟體動物、水生昆蟲和水生植物等各種生物,捕到後就把長喙提到水麵外邊,將食物吞吃。飛行時姿態優美而平緩,頸部和腿部伸直,有節奏地緩慢拍打著翅膀。它們常常寂靜無聲,偶爾發出獨特的顫抖鳴叫——那是求偶。就算看不見它們,你也知道它們就在附近。
生鐵異常歡喜,希望自己能成為其中的一隻,仿佛一展翅就能高飛。他說我們走近看看吧。
濕地的斜坡被蘆葦蕩、灌木叢以及番石榴樹牢牢固定。沿岸沙地通常地勢較低,低地上有野生三色堇、罌粟花、金盞花、沼蘭、小米草、鶴金梅、雛菊和紫苜蓿,在大量破碎貝殼的滋養下競相開放。
巫娜說她曾劃著船用酒浸小麥,讓鳥吃後醉倒。生鐵卻說鳥的來到,當然,也離不開魚的犧牲。睡蓮和水葫蘆生長在水麵,水麵則不時形成漣漪,蕩了開去。生鐵跟著巫娜走下來,踩上去:腳底下有些輕輕搖晃,像是走在一張由漂浮植物交織成的水床上。生鐵大聲說巫娜小心些!他擔心巫娜會不會遊泳。
巫娜卻隻是伸出食指,按在唇上。
“可惜它們在急劇縮小。”
她去過烏龍江、西溪甚至米浦,以及東南海岸的島嶼,如崇明、平潭、湄洲、崳山等島。她知道鳥的交配季節、求愛儀式、繁殖地,以及舉家遷移的路線。她說,黑臉琵鷺的交配很有特點。交配前,雄性圍著雌性不斷地跑著,突然,雌性半蹲下來,雄性先伸出右腿搭在雌性身上,再把左腿踩到它的身上,雄性用嘴緊緊地咬住雌性的嘴,翅膀開始上下拍打,歡娛之後從雌性身上直接飛向天空。
巴士穿過城鄉結合部,來到了市區中心。生鐵下站抄近路拐到酒吧,問過其他交接班的女生,他才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他重新又撥巫娜那個號碼,依舊占線,他正準備放棄的時候,電話另一頭傳出男人的聲音:“哭夭啊,幹你老母!”生鐵懷疑撥錯號碼。端詳之後,他告訴自己,沒道理啊!他雙手十指緊密交叉地握在一起,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他給自己倒了杯水。水裏似乎有種種念頭和幻境在翻騰起伏。他一下子喝了杯水。
離秋天還有漫長的幾個月,巫娜說她準備秋天去崳山島露營。她應該不會更改去崳山島的時間。生鐵隻能焦急地等著下班,他試著撥打小文的電話。真是見鬼了,生鐵這麼覺得。半天沒反應,也未見趙亦可有什麼動靜。這個時候,國家森林公園連個鳥影也沒。他告訴自己,首先要冷靜。
等不到淩晨兩點,他覺得自己應該先走一步。
生鐵不告而別,打了摩的。摩托司機隻肯停在隧道口,他說再過去就沒生意了,他堅持讓生鐵下車,錢可以少要點。生鐵一臉不屑,他說我知道你怕什麼。這兒的治安不似當年了。生鐵還是付了錢,沒有少給。他說我要是搞你,早搞死你了。喂,前麵很黑啦,你小心點。
生鐵決定先去弘毅錄像,叫上小文和趙亦可。走到交叉路口,他發現不對。弘毅錄像沒有燈光。他使勁拍打鐵門,卻沒人應答。他感覺見鬼了。他不想放棄,繞道弘毅錄像後麵的農田,稻麥好像白色斑點,在地裏發著白光,近處的爛泥有深淺不一的腳印。遠處的鐵路夾在兩行參天的鬆樹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