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來仔細讀一讀他自己的一首送別詩吧,他的一首很有名的詩,叫《送魏二》。這是他第二次遭貶,貶為龍標尉的時候寫的,眼前他鄉他席,心裏無限迷茫: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
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裏長。
魏二在龍標要經過的瀟湘,也就是湖南湘江這一帶,他說我送你走。魏二是誰?不知道。魏二的身世是怎樣的?不知道。他到北方此去何為?全不知道。但是從詩裏可以看出那種感傷情緒,說我送你吧,我們一起喝酒醉別。是什麼時候呢?橘柚飄香的季節,是秋天,醉別在江樓之上,秋風秋雨跟著我,我送你上船,跟著我們進了船艙。風帶著雨,一種秋寒的感覺,這個“江風引雨入船涼”是景物,也是心境,一種感傷的心境。“憶君遙在瀟湘月”,這個“憶”不是回憶,是念,想念,想。是我想象,你還沒有走我送你去,我想你到了瀟湘這個地方也一定是很感傷很叫人憂傷的。而你一定是夜間有夢長得沒完沒了,聽著猿聲、悲哀的猿聲不斷在那兒啼鳴。你看他送朋友,想朋友一路的愁苦。當然從這裏看出來,魏二肯定個坎坷的人,他這一去肯定是帶著感傷、帶著悲情去的。那麼說,我想起你到瀟湘這個地方,一定非常哀愁、非常哀怨,一定通宵聽著猿聲入夢……這都沒有直接寫我和你感情如何如何好,海誓山盟,沒有那樣講。隻通過景物的描寫、通過心情的描寫,來講對朋友毫無功利目的的那種情懷……他說得細碎,我讀得發呆。
因此,在與比自己老的、小的和年紀相當的詩人交往中,他都是很篤厚很親的朋友。
作為一代詩傑,他流傳下來的資料卻很少。除了上文所說貶嶺南外,還曾遭過貶,具體時間和原因也不太清楚。《詹才子傳》說他“晚途不謹小節,謗議沸騰,兩竄遐荒”。《河嶽英靈集》說他“再曆遐荒”,《舊唐書》本傳也說他“不護細行,屢見貶斥”。看來他的仕途極為不順利。詩人對生命的咀嚼是沉淪時常生在牙頰之間的,就連一份世俗的生活也無法保全。造化總是喜歡把充滿缺陷的生存環境安排給天才,而且讓天才人物本身也帶有許多自身克服不了的缺陷。這或許是最好的那一類詩人最慣常的宿命?
更為可悲可歎的是,他後來連龍標尉這樣小小的職務也沒能保住,離任而去,迂回至亳州,竟被刺史閭丘曉殺害了。《唐才子傳》載:他“以刀火之際歸鄉裏,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後來張鎬按軍河南,閭丘曉向張鎬求饒,說家裏有父母要照顧,求活命。張鎬一句話把他噎了回去:“王昌齡的雙親由誰來養老?”按軍法,活活打死。
一向同情詩人的張鎬終於替他報了仇。真是痛快。
他是盛唐詩壇不可或缺的傑出詩人,當時已經名重一時。因為詩名早著,所以與當時名詩人交遊頗多,交誼很深,除上文談到與李白、孟浩然、岑參的交遊外,還同高適、綦毋潛、李頎、王之渙、王維、儲光羲、常建等都有交誼。他因數次被貶,在荒僻的嶺南和湘西生活過,也曾來往於經濟較為發達的中原和東南地區,並曾遠赴西北邊地,甚至可能去過碎葉(在今吉爾吉斯)一帶。豐富的生活經曆和廣泛的交遊,對他的詩歌創作大有好處。他擅長七言絕句,如《出塞》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慨歎守將無能,意境開闊,感情深沉,有縱橫古今的氣魄,被譽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又如《從軍行》等,也都是不能不提的名作。反映宮女們不幸遭遇的《長信秋詞》、《西宮春怨》等,格調哀怨,意境超群。抒寫思婦情懷和少女天真的《閨怨》、《采蓮曲》等,文筆細膩純美。更不要說他十分喜愛和擅長的送別詩了,譬如:《芙蓉樓送辛漸》。沈德潛《唐詩別裁》說:“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不能不提的是,他的五言詩也寫得漂亮——《代扶風主人答》在他眾多詩作中是少見的五言敘事體,在用詞上古樸渾厚,尤其是“不信沙場苦,君看刀箭瘢”一句,讓人每每讀到都不禁心中一寒,似乎聽到了震天的廝殺聲。全詩以肅殺之氣起,落於對整個邊塞情勢的感慨,由一個戰士垂老還家的痛苦,影射到了戰爭策劃者的不可饒恕。情節頗似鮑照的《代東武吟》,在形式上又領了杜甫“三吏”、“三別”之風,平實、通脫、高遠、深長,不可複製,將詞句的鍛煉之美帶入了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峰,真是無法不歎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