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珍以”鏡花水月”的觀念寫緣,這樣一來,佛家的”鏡花水月”和佛家的”緣”便接上了頭。李汝珍寫的這場百花貶為百女的奇緣,便成了”鏡花水月”之”緣”。

當然,這”鏡花之緣”首先在於事情的”奇奇幻幻”、”渺渺茫茫”。這不僅僅說明這樁”群芳被貶”的公案本屬虛幻,而且百花仙子因為和嫦娥、風姨發生口角而牽連群花一起降貶凡塵,曆盡磨難,她們的命運也被神秘莫測的”群花定數”所支配著。仔細想想,這”緣”豈不是如同”鏡花水月”般空幻渺茫嗎?

其次,仙島群花化作人間百女後的際遇,也更為深刻地寄寓了作者”鏡花水月”的感慨。她們都是”巾幗奇才”,有過登科中舉的風光,吟詩作對的歡樂,但唐小山尋父”曆盡劫磨”,眾女也在同武家軍的戰鬥中”壽夭不齊,辛酸滿腹”(第四十八回)。作者用百花仙子在蓬萊山的住處薄命岩、紅顏洞,以及泣紅亭的對聯”紅顏莫道人間少,薄命誰言座上無”,明明白白指出”紅顏薄命”四個字。泣紅亭的玉碑記錄著才女們的榮耀,但亭的名字”泣紅”二字,分明是為紅顏薄命而泣。

第七十一回師蘭言說:”隻望望那個泣紅亭的『泣』字,還不教人鼻酸麼?”而小蓬萊的”鏡花塚”更指出了這群”金玉其質”、”冰雪為心”(第一回)的”巾幗奇才”的最終歸屬:最終不過就是一座荒墳和荒墳裏的一堆朽骨。陰若花說:”原來此墓所葬卻是鏡花,不知是何形象?”作者有意設下一道讓人細參的玄機。這就使人聯想到《紅樓夢》的”悼紅軒”,”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元、迎、探、惜(原應歎惜),都是對女子命運的感歎:你們美則美矣,麗則麗矣,無奈紅顏薄命,都是”鏡花水月”啊!

在作者筆下,這種對紅顏薄命的感歎更進一步地提升到對人生感歎的境界。在小說的第九十回,麻姑說:

人生在世,千謀萬慮,賭勝爭強,奇奇幻幻,死死生生,無非一局圍棋。隻因參不透這座迷魂陣,所以為它所誤。

人生是一局棋,當局者隻顧爭強好勝,因而執迷不悟,種下禍根。書中說百花仙子就是因為和麻姑下棋耽誤了事而被貶的,唐閨臣(唐小山的改名)在泣紅才女碑上的判詞就是”隻因一局之誤,致遭七情之磨。”人生是迷魂陣,人人都被酒色財氣所困。

唐閨臣的別號是”夢中夢”,這又是說人生如夢了。作品的後五回,寫文芸率眾公子才女打破武家兄弟的酒色財氣四關,就是告誡人們:人生繁華都是黃粱夢,如過眼煙雲,鏡花水月。人們最需要的就是參透俗世欲望的迷局和迷魂陣。

百花仙子被貶凡塵後,先後有百草、百穀等仙子變化成道姑來點化她。百草仙子對唐小山說:”我從不忍山煩惱洞輪回道上而來”,”我要到苦海邊回頭岸去”。人生在世不忍則有煩惱,煩惱則墮輪回,”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岸上有”返本島”,”還原洞”(第四十四回)。百穀仙子則說”我從聚首山回首洞而來”,”我到飛升島極樂洞去”。道姑用這些暗含禪機的虛構地名,來喚醒百花仙子已被塵緣所迷的本心,令其幡然覺悟,返本還原,重續舊緣。而更深層的意思則是作者在勸誡人們勘破塵欲,給自己的心靈之中討得一份安靜。無欲無求,便是極樂世界。

我們無法從曆史文獻中清楚地了解李汝珍的思想,不好給他戴個什麼主義的帽子。其實大凡古代文人都喜歡搬來色空虛無這樣的觀念,李汝珍大抵也是這樣,倒不一定多麼篤信佛道。更何況他是在寫小說,以文為戲,不是寫哲學論文,對此大可不必過分認真:”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