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一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來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黃一道回的。當她在鎮上聽到那癩子陳德隆,因要殺他們卻錯殺了旁人而逃跑的時候,她就想要回來的。因為她的傷還不曾全好,才遲了幾日。
她非常高興,她從鎮上的漂亮的女會長那裏,學到了很多東西。她沒有再住從前的那所舊房子了。她是和黃同住在大廟旁邊的另一個新房子裏的。她不曾再回來看過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懸念她家中的用品,雞、牛和農具……
她不再怕人們的謠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來了。她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整天都在村子裏奔波著:她學著,說著一些時髦的,開通的話語,她學著,講著一些新奇的,好聽的故事。
姑娘們,婦人們,都開始歡喜她,同她親近了。老頭子,老太婆們,都開始嫉妒她,卑鄙她,同她疏遠了。
當她一遇見了人時,她就說:她也要在村子裏組織一個什麼女人們的會了,那會完全是和男人們的會一樣的。因為女人在這個時候通統應當自立起來,和男人們共同作事的原故。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們的,而且,男人們也不能夠無理地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象陳燈籠過去折磨她的那樣——因為女人和男人們一樣地都是人啦……並且女人們從今以後,通統要“自由”起來: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作主,男人是決不能在這方麵來壓製和強迫女人們的……女人們還偷著,留著沒有剪掉頭發的,限時通統要剪掉……村子裏不準任何人再折磨“細媳婦”!而且尤其是不準“包細腳”和逼著死掉了丈夫的女人們做寡婦……
這些話,梅春姐通統能說得非常的時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從前都讚譽過她的老頭子和老太婆們,就格外地覺得希奇,嫉妒,卑視而且漸漸地痛恨起梅春姐來了。
這真是一件希奇的,鬼氣的事情啦……
老太婆們都氣著說:
“這樣的規矩啊嗬!——鬼哪!鬼哪……貞節的婦人怕纏魂鬼哪……”
老頭子們都嘔著說:
“這樣的規矩!——我早就說過的哪!女人沒有了頭發要變的,世界要變的哪……”
可是,那些年輕的姑娘和婦人們卻恰恰相反,她們大半都象瘋了似的,全都相信了梅春姐的話,心裏樂起來了,活動起來了!隻等梅春姐一到村子裏的某一個人家,她們就成群結隊地將她包圍著。她們都願意加入和讚成梅春姐的這一個會,並且還希望梅春姐把這一個會早些日子成立起來……
這真是一件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世界還到底要變成一個怎樣的東西呢……很多老頭子——象四公公他們,和老太婆——象黃瓜媽她們,都幾乎要氣得發叫起來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裏一天比一天更高興地活動著。並且夜間,當她疲倦地從外麵奔回家來的時候,她的黃也同時回來了。她便象一頭溫柔的,春天的小鳥兒般的,沉醉在被黃煽起來的熾熱的情火裏;無憂愁,無恐懼地飲著她自己青春的幸福!他們能互相親愛,提攜;互相規勉,嘉慰……
黃還時常教她讀一些書,寫一點字;叫她做一些新鮮的,有意思的玩意。她也更加地愛護他,甚至於連一根毫毛都怕他傷壞。
白天,他們又各自分頭地,在村子裏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地想: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當她的女人會開過第一次籌備會的一天的早上,忽然的,她對黃說:
“黃,我……”
“怎樣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麼……”她羞慚地將頭兒低下。
“噯哈……不開通!不開通!”黃笑著說,並且急急地扶起她的頭來:“是陳燈籠的嗎……”
“不,你的!”她把他的眼睛指著。“是你這雙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黃捫著他的眼睛笑起來:
“隨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樣的。隻要有人能生養就得啦!我們的大事情還要緊得很哩!姐……”
梅春姐還是不依地,矯羞地,狠狠地將他的眼睛盯著。
“唉,你的這雙鬼眼睛!真撩人啊……”
二
那個最歡喜搽臉紅的,平常總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蕩的婦人柳大娘,也開始變得和梅春姐一樣了。她也學著說起開通的,時髦的話來了,學著講起新奇的,好聽的故事來了。那是因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們自己的會,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成立時,柳大娘也當選了會中幹事的原故。
她奉了會長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開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裏奔波起來了。她的話雖然說不到梅春姐那麼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會中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說出去,也是很能打動一些閨女和婦人們的心的。因此那班守舊的老頭子和老太婆們見了她,就比見了梅春姐還痛恨得利害。
“呸……那是怎樣的東西呢……完全……下流貨呀……鬼婆子,你還要學她嗎……”
“現在,無論誰啦!——如果再叫那個臉上塗得象猴子屁股的騷貨進門,我一定要打斷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卻絲毫沒有畏懼,仍然是高興地,大膽地搽著臉紅,在村子裏的許多人家穿進穿出。她要是遇見了那些特別頑固和守舊的老頭子、老太婆們,她就格外地覺得起勁了,因為她很能夠抓到和指出他們的醜惡和錯處來,給他們一個無情的回罵或威嚇的原故。
你們還裝什麼假正經呢?公公,伯,叔,嬸嬸……你們的閨女和寡婦,不也是一樣地在家裏偷人嗎……你們為什麼不把她們明白地嫁掉呢……你們還偷著留著頭發在頭上有什麼用處呢……你們都應該曉得——現時不象從前了呀……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應當‘平等’,‘自由’……你們都以為大家通統是聾子和瞎子嗎……你門一天到晚守在家裏逼寡婦!折磨‘細媳婦’……強著給小女兒‘包細腳’……這都是罪過的和犯法的事情呀……你們通統都不懂得嗎……你們都想戴高帽子‘遊鄉’,吃官司和坐班房了嗎……哼……我並不是梅春姐會長啦!你們還有心暗中來笑我,罵我哩!
這真是太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但是誰還能大膽地當麵回罵一句不讚成或反對的話呢?因為這世界完全變了樣子了呀!你假如要罵——那你就要算作反動或不動的人了,並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遊鄉”的危險的。因此,每當梅春姐,柳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會中人來村子裏宣傳的時候,頑固的人家,就隻好一麵將閨女和“細媳婦”們收藏起來,一麵仍然狠狠地在肚子裏用小舌頭罵著,懷疑著:
“媽的!怎樣呢?世界到底要變成一個怎樣的東西呢?”
“婦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嗎……能當權嗎……不依規矩能和男人一起睡覺嗎……”
“寡婦能再嫁嗎……女兒能分家產嗎……”
“剪掉頭發了,不‘包細腳’,還象一個女人嗎……”
“嗯!他媽的……盤古開天以來,就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規矩……這都是她們那些下賤的東西自己造出來的啦……”
“操她們的媽媽!一個老法寶——不讓她們進屋!”
“她們會自己塌下來的!放心吧……”
可是,無論他們這些頑固的人是怎樣在懷疑、暗罵和反對,女人們的會在村子裏底勢力,是一天一天地擴大起來了。她們不但沒有“自己塌下來”,而且反將那些被收藏的閨女和“細媳婦”們,通統弄出來加入了她們的會。
這真是太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老頭子和老太婆們的心血都差不多要氣出來、嘔出來了!——他們或她們還能對這樣的事情生什麼辦法呢?假如真的是鬼人到女人們的心裏了,誰還敢去陰攔她們呢……當柳大娘和其他的女會中人,一次比一次得意地在村子裏搖來擺去的時候,他們簡直連膽都要氣破了啊!
“媽的……通統揍死她們吧!——隻要她們自己塌下來……”
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塌下來”呢?——他們卻不知道。
三
因為會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夠解決,梅春姐往往在太陽還沒有壓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店旁邊的新屋子門口,等候著她的黃回家來吃晚飯。
她近來是現得更加清瘦了,女會中的繁瑣的事務,就象一副不能卸脫的沉重的擔子似的,壓著她那細弱的腰肢,使她絲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的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經印上著一層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態好象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著,並且有一種不知名的,難當的氣息,時時刻刻在襲擊和翻動著她那不能安靜的內心。
黃也和她一樣,為了繁重事務,幾乎將身子都弄壞了。他的臉瘦了,皮膚曬黃了,眼睛便更加現得象一對大的,荒涼的星一般地,發著稀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沒有兩三個月前那樣漂亮了。因為他不但白天要和紅鼻子老會長解決一切會中的事務,而且夜間還要為梅春姐做義務教師和指導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樣,老早就站在那裏等著她的黃回來。
太陽剛剛一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輝映裏,遙遠地看到了黃的那拖長著的瘦弱的影子,並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樣呢?黃啦……今天……”她溫和地問道。
“今天好!”黃笑著說。“不但又有很多人來加入了會,而且還有人爭執到‘土地’的問題上來了……但是,姐啦!今天你們的呢……”
“我們也好……黃!”她說。“不過,關於解放‘細媳婦’和再嫁寡婦們的事,今天又鬧過一些亂子……因為一班老年人都……”
黃卻沒有等著細聽她的報告,就一同挽著手走進屋子裏了。他們在一盞細細的燈光前吃過晚飯,因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討論起問題來。
梅春姐小心地,就象小學生背課文那樣的,將日中怎麼發生亂子的經過,通統背誦出來了:——是誰不願將“細媳婦”交出來,是誰曾阻擋寡婦們入會,是誰來會中哭訴著,糾纏著,又是誰要來會中講交情,求麵子……這些問題她通統不能解決。她用了一種孩子們般的無辦法和渴望著救助似的神氣,凝注著黃的麵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給答複下來。
黃笑著,並且勉慰地問她了: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為……現在……黃啦!”她說,“我們也應給老年人一些情麵,這些老人家過去對我都蠻好的……因為,我們不要來得太急……譬如人家帶了七八年的‘細媳婦’,一下子就將她們的奪去,也實在太傷心了……我說……寡婦也是一樣啦!說不定是她們自己真心不願嫁呢……”
黃不讓她再說下去,便捫著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了。
“怎樣呢?黃啦!你為什麼笑呢?”她自覺地羞慚地說。
“你為什麼還是這樣一副軟弱的心腸呢?我的心愛的姐……你以為一切的事情通統這樣的簡單嗎?”
“那麼,你以為怎樣呢?黃啦!”她追問道。
“我以為你還來得太慢了呀!姐……你們女人會的事情樣樣都落在人家的後麵呢……你以為做這樣的事情還能講情麵嗎?還嫌做得太急嗎……這是替大家謀幸福的事情呀!我的心愛的姐……譬如我們過去如果不強著替她們剪頭發,她們會自己剪嗎……不強著替她們放腳,她們會不‘包細腳’嗎……不強著壓製一班男人家,他們會不打老婆,不罵老婆和不折磨‘細媳婦’嗎……我的姐!一切的事情通統都是這樣的呀……又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脫離陳燈籠,我們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們那些人要再來求情和爭鬧呢?”梅春姐仍然虛心地猶豫著!
“那還有什麼為難的呢?我的心愛的姐!——不睬她們或趕出他們,就得啦……”
黃停頓了一下,用了一種溫和的,試探的視線,在追求和催逼著她的回話,並且捉著她的每一個細密的表情和舉動。
外麵的田野中的春蛙,已經普遍地,咯咯地囂叫起來了。這不是那淒涼的秋蟲的悲咽聲,這是一種快樂的,歡狂的歌唱。一陣夜的靜穆和春天的野花底香氣,漸漸地侵襲到這住屋的周圍來了。
梅春姐偏著頭,微微地凝著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象得了什麼人的暗示而覺悟過來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黃的懷抱裏,嬌羞地,認錯似地說道:
“對,黃啦!你的對!——我太不行了!是嗎……從明天起,我要下決心地依照你的說法去做——將那些事情通統解決下來,並且報到區會中去……不要再給她們留情麵了,是嗎……我得將‘細媳婦’和寡婦通統叫到我們的會中來,聽她們自家的情願……是嗎,黃啦……”
黃將頭低下來,輕輕地吻著了她的濕潤的嘴唇,開心地叫道:
“是啦!我的心愛的姐,你怎麼這些時才想清的呢……”
外麵的春蛙,似乎也都聽到了他們這和諧的,親愛的說話一樣,便更加鼓叫得有勁起來了……
四
倒不隻是因為女人的會的原故,村子裏又起了謠言了。而且誰都不知道這謠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最初不過是三個,五個人秘密地閑談,議論著。到後來,便象攪渾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到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個角落去了。
謠言的最主要的一些,當然還是離不了女人會的行動,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娘的。一派人說:過了六月,便要實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說:不是的,要過七月;因為六月裏女人得先舉行一個“裸體遊鄉大會”,好讓男人家去自由選擇。一派人說:老頭子們都危險,隻要上了四十歲的年紀,通統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殺掉,免得消耗口糧。又有一派人說:孩子們也是一樣,不能夠走路的也通統要殺掉,而且還有人從城裏和鎮上親眼看到過鐵店裏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鑄劍,準備殺人。這就使很多夠資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來了。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呢……全村子裏似乎隻有老黃瓜一個人知道得非常詳細——那特別是關於“公妻”和“裸體遊鄉”的事情。他就象一個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遍告著。
“一定的呀!”他說,“我們大家都不要愁沒老婆了……哈哈!媽的!真好看啦……七月一定‘公妻’……隻要你們高興,到女人會中自由去選擇好了。她們在七月以前通統要‘裸體遊鄉’一次的——那時候,你就可以揀你自己所喜愛的那個,帶到家裏來……唔,是的呀……‘裸體遊鄉’……哈哈……你們通統不知道嗎……那才有味啦……告訴你……那就是——哈哈……就是——就是——女會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婦,‘細媳婦’她們……通統脫掉衣裳……脫掉褲子……在我們的村子裏遊來遊去……唔……哈哈……你真不信嗎……我要騙了你我是你的灰孫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個,——通統都露在外麵哩!唔!看啦!哈哈……哎喲!哎喲!——我的天哪!——我的媽哪!——哈哈……”
老黃瓜說得高興的時候,就象已經從女會中揀得了一個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腳蹈起來了。他的小眼睛眯得隻剩了一條細線,草香荷包震得一擺一擺。如果那時有人從旁邊慫恿他幾句,他是很可以脫掉褲子,親自表演一下的。
梅春姐聽到這一類的謠言,正是在一個事務紛忙的早上。她已經將很多繁重的離婚,結婚,“細媳婦”和寡婦的事情通統弄好了,準備到鎮上的區會中去作報告,——柳大娘匆匆地走進來了。她用了一種吃驚的,生氣般的神情,對梅春姐大聲地叫嚷道:
“真的……氣死人啦……梅春姐你還不知道嗎?——老黃瓜在村子裏將我們造謠造得一塌糊塗了!他說,他說……我們通統,通統……”
“啊!怎樣呢……他說?——”梅春姐盡量裝得非常鎮靜地,接著問。
“什麼‘公妻’啦……‘裸體遊鄉’啦……他就象已經親眼看見過的一樣……那龜孫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問明白之後,便鄭重地將到鎮上去的事情暫時擱下,帶著這些謠言親自去找其他的會中人去了。
可是,誰都不知道這謠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當他們決定要將老黃瓜抓來問一問的時候,老黃瓜卻早已聞風逃避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黃從鎮上回來。梅春姐氣得象一頭受了委屈的小羊般的,倒在他的懷抱裏,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村子裏怎樣發生謠言的經過,並且還沮喪地,憂傷地歎息道:
“黃,為什麼世界上偏偏有這樣一些不開通的人呢?他們為什麼隻專門造謠,誣害呢……先我們還不認識的時候——謠言。認識過後——又是謠言。後來,我們正式回到村子裏來作事情了,我想謠言這該不會再落到我們頭上吧……然而現在——卻連我們自家的會,都要遭他們的謠言了……黃,他們為什麼偏偏這樣混賬呢……關於這些謠言,他們都從什麼地方造出來的呢……黃啦!你告訴我呀!黃啦……”
黃輕輕地撫弄著她的短發,並沒有即刻就答複她這問題。他的眉頭深深地連鎖著;他的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燈光下微微地帶著一些不穩定的光彩;他的那清瘦的麵容,似乎正在深思,疑慮著一樁什麼未來的大禍事一樣。
梅春姐深深地詫異起來了。
“黃啦!你為什麼又不回我的話呢?”
黃皺皺眉頭,笑了一下。他說:
“沒有什麼,姐……不過,這些謠言都不是我們村子裏自己造出來的!這是一條——毒計!”
“毒計?”梅春姐吃驚地坐起來了。
“是的。不是謠言,姐!而且聽說省城裏還有了大的變動哩……昨天鎮上開了一通宵的會,就專為這事情的。”
“啊!——那怎麼辦呢?黃……假如省裏一變動,我們現在的事情,不通統都要停下來嗎?”
“那當然不能停的!”黃站起來兜著圈子,斷然地說。“莫要說這還隻是些謠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麼大禍發生了,我們還能拋掉這裏的事情逃脫嗎……姐,我們目前已經沒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隻有努力地朝前幹下去呢……”
梅春姐輕輕地戰栗了一下!然而,卻給一種數年折磨出來的苦難的意誌,將她匡住了。
“那麼,假如真的要變動起來,我們後天的排新戲還排不排呢?”
“當然排婁!——”
黃這樣一說,梅春姐便覺得一切的事,都重新得了保護似的,勇氣和意誌都堅強不少了。
五
是因為肚子漸漸地大起來了的病態底變化呢?還是由於局勢的不安而感到憂愁,疑懼呢……在大家不顧一切而進行排戲的那晚上,梅春姐總覺得有些象亡魂失魄那樣的,連行,坐,說話,都現得難安、恍惚起來了。
這時候,外麵的謠言就象一片大大的烏雲,濃霧似的,將天空和日月都幾乎遮蔽著。這不是從前的那種關於梅春姐一個人的謠言了,這是關於整個的大局的啦!有人說:不但是省城裏有了變動,而且縣城裏也開來了新的反對的兵了,鎮上也現出惶惶不安的景象來了。有錢的,先前被趕出村子的人現在通統要溜回來了。他們全準備著,要和村子裏各會中的人算賬。並且要拿各種各樣的,可怕的手段,來報複各會中的人。關於女人們,他們尤其說得惡毒:入過會的,抓來——殺!不曾入會而剪掉了頭發的,現在通統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嶽山去給和尚……
然而,他們卻還象並不知道的那樣,仍然在關帝爺廟中排他們的戲。那戲是黃親自編作出來的。為的是要表演一個很有田地的人,剝削長工和欺壓窮困女人的罪惡。因為主角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複雜的原故,除紅鼻子老會長,梅春姐,柳大娘,木頭殼和黃自己之外,還派人到村中去強邀了麻子嬸以及很多個年輕的媳婦和小夥計們來,準備大規模地練習一次。
黃自己扮那個有錢的,作惡的角色,戴著一撮小胡子和兩片墨晶眼鏡,穿一件太不相稱的大袖子的袍子。紅鼻子老會長仍然扮他那最熟習的長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錢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頭殼扮聽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嬸以下,便通統扮窮困婦人和那受剝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來反抗的種田漢。
外麵的天色已經變得烏黑無光了。一陣初夏的清涼而陰鬱的空氣,掠入廟堂來,撲到高高的戲台上,將一排巨大的燈光都幾乎扇滅了。這時候,在野外,很少能再聽到快樂的,高叫的蛙聲,而代替了一種新蟲的悲哀的低訴。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種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脫的陷坑裏,而靜待著某一樁預料了的禍事的到來那樣。
角色通統分配、化裝之後,便開始了第一幕的台詞的口授,因為幾乎是全部的演員都不識字而無法讀劇本的原故。可是,黃還沒有說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從外麵——從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地發出著一個裂帛似的槍聲來了!
大家一怔!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
與其說這是一個突然的變動,倒不如說,就是那一件約定的禍事的到來。當時每個人都迸出了一種驚悸的,倉皇的和絕望的臉色,並且開始大亂和大鬧起來了……女人們哭著!——孩子們哭著……年輕力壯的人們都急忙地衝出到廟門的外麵,開始向黑暗中飛逃了……
這真是一件驚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黃急忙地用了一種迅速的,貓兒撲鼠般的手法,將那排巨大的燈光通統撲滅了。梅春姐驚心地,惶驚地,緊緊地靠著他的身子,並且不能抑製地,悲傷地戰栗著!
紅鼻子老會長和柳大娘都摸著,跌著,從黑暗中逃跑了。木頭殼背著他的媽媽麻子嬸,由竹籬笆的狗洞中鑽出去……
黃急忙地,下死力地將梅春姐拖著,拖著,從一道窄門中溜了出去,——這時候,大廟裏已經沒有一個人留著了。他喘息地一邊抹掉了他的那攝假的小胡子和墨晶眼鏡,一邊將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稱的袍子,脫下來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們到哪裏去呢?”梅春姐嘶聲地,戰栗地摸著她的大肚子嗚咽著!
“不要響……姐……輕聲些……”黃盡量地抑製了她的悲訴。
他們背著槍聲的方向,輕輕地,匍匐地,爬過了一條田塍,爬過了一個高高的丘家,一條茅叢的小路和一段短橋……
當他們快要爬到那湖濱的時候……突然地,給一個東西一絆!——梅春姐和黃便連身子都給絆倒下來了!
三四隻粗大的黑手,連忙捉著,抓住著他們的胸襟!——當他們明白了這是怎樣的一回事情之後,便一齊震得,疼痛得昏迷過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開始飄飛著一陣細細的雨滴……
第五節
一
巴巴頭,萬萬歲;
瓢雞頭,用槍斃!六月的太陽火一般地燃燒著。三個老頭子:四公公,李六伯伯,關胡子,坐在湖濱的一棵老楓樹底下吃煙,乘涼;並且談論著這半年來的一切新奇、動亂的時事。
四公公,那個白胡髭的最老的老頭子,滿麵優煩,焦慮地,向那健壯的關胡子麻麻煩煩地問著,關胡子就告訴他那麼一個歌兒。
“你上街回啦!總還有旁的消息吧……”
“沒有。”關胡子又說,一麵用手摸著他的胡髭。“不過,那姓黃的和陳燈籠的嫂子,聽說會在近天中……”
“近天中……唉!可憐的小夥子!天收人啊!那個女人還懷了小孩哩……”四公公的頭顱低低地垂著,就象一隻被打傷了的鵝般的,他的聲音酸哽起來了。“總之,我們早就說了的:女人沒有頭發要變的,世界要變的哪……”
李六伯伯揉揉他的爛眼處,一副塗滿了灰塵的瘦弱的麵龐上,被汗珠子畫成了好幾道細細的溝紋。他想開口說一句什麼,但又被四公公的怨聲攔阻著。
四公公是更加憂愁了,他不單是痛惜黃和梅春姐,他對於這樣的世界,實在是非常擔心的。七十多年來的變化,他已經瞧的不少了:前清時州官府尹的威勢,反正時的大炮與洋槍,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拚,他都曾見過。可是經過象目前這般新奇的變化,他卻還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一陣沸熱的南風,將地上的灰塵高揚了。大家將頭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的蘆葦,如波濤般地搖晃著。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頭來望著那油綠的田園,幾乎哭著,說:
“你看啦!黃巢造反殺人八百萬,都沒聽說有這般冷靜!一個年輕些的人都瞧不見他們了……”
“將來還有冷靜的時候呢。”關胡子又老是那麼誇大的,象蠻懂得般的神氣,摸著他的胡髭。“將來會有有飯無人吃,有衣無人穿的日子來的啊……”
李六伯伯將他的爛眼睛睜開了;
“我曉得!要等真命天子出來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國隻有十八年零六個月,後年下半年就會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來的!”
“妖孽還多哩!”關胡子說。
“是呀,今年就是掃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象有把握般的。“明年就好了。後年,就更加清平……”
“後年?唉……”四公公歎著,“我的骨頭一定要變成鼓槌子了。想不到活七十多年還要遭一回這樣的殃啊!”……唉!
世路艱難了——又有誰能走過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誰能挽回呢?
象梅春姐和黃他們那樣的人,也許原有些是自己招惹來的吧,但,其他的呢?老頭子們和年輕的人們呢……
一隻白色的狗,拖著長長的舌頭,喘息著從老遠奔來,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著。它的舌頭還沒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爛眼睛上,就被他兜頭一拳——擊得“汪!”的一聲飛逃了。
二
一切的事都象夢一般的。
在一個陰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裏,梅春姐摸著她的那大大的肚皮獨自個兒斜斜地躺了一個多月。一股極難堪的黴腐的臭氣,時時刻刻襲擊著她那昏痛的頭顱。一種孕婦的惡心的嘔吐,與胎兒的衝擊,使她的全身都不能夠支持地,連呼吸都現得艱難起來了。
室外是一條狹窄的走廊,高高的圍牆遮蔽了天空和日月——烏黑地,陰森森地,象永遠埋在墳墓中般的。隻有一陣通通的腳步聲和刺刀鞘的劈拍聲來回地響著。一個胖得象母豬般的翻天鼻子的,凶殘的看守婦,一日三通地來臨視著梅春姐的飲食與起居。在走廊的兩旁的前方,是十餘間豬欄般的男囚室。
與其說是懼怕著自家在這一次大變動中的惡運,倒不如說是掛慮黃與那胎兒的生命的為真。梅春姐鎮日地沉陷到一種深重的恐怖中了。大半年來的寶貴的,新鮮的生活的痕跡,就象那忍痛拔除的牙齒還留下著一個不可磨滅的牙根般的,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裏了。是一幅很分明的著色的傷心的圖畫呢!她是怎樣地在那一夜被捉到這陰森的屋子裏來的,她又是怎樣地在走廊前和黃分別,黃的枯焦的顏色和堅強的慰語,其他的同來人的遭遇……
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當號聲高鳴的時候,當兵丁們往來奔馳的時候,當那母豬般的看守婦拿皮鞭子來抽她的時候,這傷心的圖畫,就會更加明顯地開展在梅春姐的麵前;連頭連尾,半點都不曾遺忘掉。她的全身痙攣著!因此而更加證實了她的惡運,是怎樣不能避免地就要臨頭了。她暗中不能支持她自家地,微微地抖戰著,嗚咽著……
“唉……也許,清晨吧……夜間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歸根結蒂,自家的厄運,到底還不是使梅春姐驚悸的主要原因。她的這大半年來不能遺忘的新的生活,她的那開始感到有了生命的,還不知道性別的可愛的胎兒,她的黃,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婦走來了,她用一根粗長的木棍,將梅春姐從夢幻中挑醒來。梅春姐就抱著她的大大的肚皮,蹣跚地移到窗門上。一種極難看的凶殘的臉相,一種汗臭和一種黴酸的氣味,深沉地脅迫與刺痛著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這一個多月中,在無論怎樣的恐怖與沉痛的心情之下,當看守婦走來在她的身上發泄了那凶殘的,無名的責罵之後,梅春姐總還要小心陪笑地鼓著膽子問過一回關於男囚室的消息與黃的安全。雖然她明知道看守婦不會告訴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問。並且她在問前,還常常一定要戰栗了好幾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許是假的,也許是欺蒙她的安全的回答之後,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著。
這樣的,已經一個多月下來了……
但,今天,還是怎麼的呢?還是看守婦的臉色過於凶殘呢?還是自家的心中過於驚悸呢……當看守婦和她糾纏了許多時辰,又發泄了許多無名的氣憤而離開她的時候,梅春姐是始終不曾,也不敢開口問過黃來。一直等到看守婦快要走過走廊了的時候,她才突然地,象一把刀子刺在喉嚨中必須拔出來般的,嘶叫著:
“媽媽……來呀……”
看守婦滿是氣憤地掉過那笨重的身軀,大踏步地回到窗前來了。她雙手插在腰間,牙齒咬著那臃腫的嘴唇,向梅春姐盯著:
“什麼……”
鼓著膽子,戰栗地,嚅嚅地問道:
“那,黃……黃……”
“還有黑呢!你媽的……”看守婦冷冰冰地用鼻子哼著,唾了一口走開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許多時辰,她的眼睛頻頻地發著黑。一種燃燒般的,焦心的懸念,一種恐怖與絕望的悲哀!
“天哪!怎麼的呢……還有沒有人呢……”
一陣通通的腳步聲和劈拍的刺刀鞘聲音響近來了。一個兵,一個髒汙的,汗淋淋的荷槍的漢子,向她貪婪地凝望著。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膽子來,又戰栗地,嚅嚅地向這髒汙的兵問道:
“老總……”
他走過來,他的眼睛牢牢射著梅春姐的臉。
“請問你……那邊……男囚室……一個黃,黃……”
髒汙的兵用袖子將臉膛的汗珠抹去,他更進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她的什麼人啦……”
梅春姐有點兒口吃起來了:
“是……同來的……”
“他嗎……”那髒汙的兵說,“他,他們……”
梅春姐戰栗了一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髒汙的兵的嘴唇,她驚心地等待著他的這句話的收尾。一種懸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燒起來!她想,他該會說:“他們好好地躺在那裏吧……”但他卻正正他的帽子的邊沿,說道:
“他們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電,一聲巨雷!一個心的爆裂——象山一般的一塊黑色的石頭,沉重地壓到梅春姐的頭上!她的身子漂浮地搖擺著!象從天空中墜落到了一個深淵似的,她的頭顱撞在窗前的鐵柵上了。她就象跌筋頭似的橫身倒了下來……
胎兒迅速而頻繁地衝動著!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夠矜耐地全房翻滾了!
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整個的世界完全毀滅在淚珠和汗水,呻吟與慘泣之中……
看守婦怒氣衝天地開開門來,當她瞧到那穢水來臨的分娩的征候的時候,她就大聲地訕罵著:
“你媽的!你媽的……生養了,你還不當心啦……”
梅姐姐死死地挨著牆邊,牙齒咬著那汙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兒的衝擊,就象要挖出她的心肝來般的,把她痛的,滾的,漸漸地失掉了知覺,完全沉入昏昏迷迷中了。
看守婦彎腰等待著:拾取了一個血糊的細小的嬰兒;一麵大聲地嚷著,罵著!呼叫著那個髒汙的,荷槍的漢子:
“他媽的……跌下來的……還不足月呢……還是一個男孩子啦……請把你的刺刀借我,斷臍帶……”
三
在外麵過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陳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裏來了。他是打聽了四圍都有了變動才敢回的。
在他的自己的屋子門前,呈現出一種異常的荒涼與冷落,完全變了樣子了。他站在那裏很久很久而不敢進門,就象一個囚徒被釋放回來般的,他完全為一種牛性的,無家的,孤獨的悲哀馳遣著!
村子裏瞧不見一個行人了。一塊陰沉的悶熱的天,一陣火一般的南風的吹蕩。幾頭野狗,在自家的荒蕪的田地裏奔馳,嘶吠……
究竟還是老朋友老黃瓜,是他的小眼睛的銳利呢?還是聽到旁人說的陳德寵回家了呢?他第一個不顧性命地奔來歡迎了陳德籠。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謠言,被趕掉之後,最近才回村子裏來的。他的身上還是一樣地髒,一樣地佩一個草香荷包,一樣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額角間的汗珠和眼糞……
陳德隆迎上這一個大半年來不曾見麵的好朋友。
“回來啦!陳燈籠……”他說,滿臉歡欣地,“一定發了大財了……”
陳德隆笑了一笑,他那被外麵的風霜所磨折的憔悴的麵容上,起了好幾道糊滿了灰塵的皺紋。他象一個真正的朋友般的,拍著老黃瓜的肩頭,遲遲地說:
“回來了……”一股非常難堪的熱臭——汗水和灰塵臭——互相地衝襲起來。“他們呢……村中的人呢……”
老黃瓜癡呆了一會兒,拖著陳燈籠走進那荒涼的屋子裏,在一條滿是灰塵的門限前坐著。他一邊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說:
“他們嗎……唉!會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個黃已經早在街上幹掉了……你的嫂子跟著也……不,聽說她還在的,還生了一個男孩呢……啊!啊!我應該恭禧你做爸爸啦……”
陳燈籠冷冷地笑著。他從破衣包裏摸出了一枝賤價的紙煙來,擦根火柴吸了。他從容地踏死了一個飛來的蚱蜢;並且解開著小衫的胸襟,風涼風涼地聽著老黃瓜的訴說。
遙遠地,三個老頭子,象兩枝枯萎的桑樹枝護著一條堅強的榆樹一樣,關胡子在中間,四公公和李六伯伯象挾著他似地向陳德籠的家中走來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輕輕地敲打著陳德隆的台階。
“回來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裏啦……”
陳德隆招呼著這三位老人在門限前坐著,簡短地告訴了一點大半年來不甚得意的行蹤之後,話頭便立即轉到梅春姐和黃的身上來了。
交談過一會兒,四公公又慢慢地將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來了。他帶著教訓似的聲音,一字一板地說:
“……總之!這事情,這是德隆你自家的不好。當初她是怎樣地對待你來……她是全村中都曉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將她磨折!你……現在,我們就拋開那些不談。總之,梅春的變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來的!對嗎……你不那樣逼她,她能有今日嗎……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太說直話,但李家六伯伯和關公公在呢。他們不姓陳,他們該不會說假話吧……唉!唉……現在,她還關在街上的,她還替你生了個男孩子-一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黃的一共隻有八個月,這孩子當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記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這時你不去救救她,你還能算一個人嗎……當然婁,我們並不說梅春沒有錯,但是,最初錯的還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腳色的人看的不少,就從沒有看見一個見死不救的,那樣狠心的好腳色呢……”
陳德隆的頭低低地垂著。他在這三個老頭子麵前好象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凶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許是受了半年多來外間的,風霜的折磨吧,也許是受了過度的,孤單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終於和緩了下來。當他聽完了四公公很費力的長長的教訓的時候,當他看到了大家——連老黃瓜——都沉入在一種重層的靜默的悲哀之中的時候,他才覺得他對於梅春姐是還懷著一種不可分離的,充滿了嫌忌的愛,愛著她的。雖然他過去對她非常錯過,而她又用一種錯過來報複了他……總之,這一切的,他們中間的不幸的事故。何況,黃已經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許是黃吧!但他暫時無暇去推究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他沉默著!深深地沉默著!他盡量在他自家的內心裏去搜求他那時對於梅春姐的過去錯過的後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來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爛眼睛上揮掉了那討厭的蒼蠅。關胡子老象蠻懂得般的,摸著他的胡子。老黃瓜滿是同情地悲歎著。
“怎麼啦……還不曾想清嗎?”四公公的拐杖幾乎敲到了陳德隆的光頭上來地問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麼法子呢……”陳德隆完全象小孩子似的。
“我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啦!”關胡子說,抹去了胡子上掛著的一個汗珠。“沒有辦法我們還來找你嗎……我們商量好了,隻怕你不回來……現在,鎮上新來的老爺聽說很好,他手下有一個專門辦這些事情的人……總之,我們商量好了,你不回來我們也要辦的……我們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個保結,想把你的田作主押一點兒錢,用你這作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爺的手下人辦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總之,這事情是很可以辦得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辦過來了……”
陳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計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家和梅春姐的不可分離的關係深思了一會兒:一種陰鬱,一種嫌忌的愛與酸性的悲哀……在三個老頭子和老黃瓜的不住的圍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終於淒然地歎道:
“一切都照你們三位老人家的好了,隻要能救她的性命。錢,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來做了一場丟人的惡夢吧……”
三個老頭子都讚揚了他幾句,走了——兩枚枯萎了的桑樹枝和一條堅強的榆樹。隨後,老黃瓜也走了。不過,老黃瓜他是隻走了十幾步遠就停住的。他的腦筋裏還正想念著一樁其他的心事呢:
“他媽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來時,也許……哼!他媽的,老子還有點兒希望呢……”
四
天氣更加炎熱得熾騰起來。還保持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鎮上來的梅春姐,整天地淹沒在眼淚與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嬰兒,就象一隻紅皮小老鼠般的,在她的胸前蠕動著。她討來了一塊破布衫將他兜包了。用了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母親的天性的愛撫,一種直有等於無的淡微的乳汁將他營養著。為了割肉般地疼痛著黃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淚的,深陷著的扁桃眼珠子,就象一對荒涼的枯井般地微睜著。在她的金黃的臉上,泛起了一小塊產後失調的,貧血的,病態的紅潮。
鎮上似乎比較街上寬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個有床鋪也有方桌子的房門裏。一種破滅的悲哀和恐怖,仍舊牢而有力地縛住了她的那戰栗的靈魂。代替了黃而使她不能不惶懼與痛惜著自家的身軀的,完全是嬰兒的生命。她不能拋掉這剛剛出世的苦命的小東西——她的心頭肉——而不管;假如她的那不能避免的惡運真真來臨了的時候,她是打算了和這嬰兒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將他偷偷地勒斃……她很不願意這弱小的靈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領受那些凶惡的人們的踐踏!雖然她明知道這許是一樁深重的罪孽,一種傷心的,殘酷的想頭……
一連三天,她都沉陷在這種破滅的悲哀的想頭裏,因為,他們那些人也許要將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裏去做她的——她想。經常來監視她,送她的食物的,卻完全換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個清晨,突然跑進一個中年的,穿長衫的人,將她從房子裏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