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集外詩(3)(1 / 3)

並同我自己的靈魂之所在?……

長城啊!你原是舊中華的墓碑!

長城啊!老而不死的長城啊!

你還守著那九曲的黃河嗎?

你可聽見他那消沉的脈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雖守不住他的山河,

長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條身長萬裏的蒼龍,

你送帝軒轅升天去回來了,

偃臥在這裏,頭枕滄海,尾蹋,

你偃臥在這裏看護他的子孫。

長城啊!你可盡了你的責任?

怎麼黃帝的子孫終於“披發左衽!”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繡屏:

我們在屏後的華堂上宴飲——

日月是我們的兩柱紗燈,

海水天風和著我們高詠,

直到時間也為我們駐轡流連,

我們便挽住了時間放懷酣寢。

長城!你為我們的睡眠擔當保障;

待我們睡鏽了我們筋骨,

待我們睡忘了我們的理想,

流賊們忽都爬過我們的圍屏,

我們那能禦抗?我們隻得投降,

我們隻得歸附了狐群狗黨。

長城啊!你何曾隔閡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陰了遼,金,金,滿?……

古來隻有塞下的雪沒馬蹄,

古來隻有塞上的烽煙雲卷,

古來還有胡驄載著一個佳人,

抱著琵琶飲泣,馳出了玉關!……

唉!何須追憶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數?

昨日的敵人是可汗,是單於,

都幸而闖入了我們的門庭,

洗盡腥膻攀上了文明的壇府,——

昨日的敵人還是我們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敵人,今日的敵人,

是天災?是人禍?是魔術?是妖氛?

哦,銅筋鐵骨,嚼火漱霧的怪物,

運輸著罪孽,散揪著戰爭,……

哦,怕不要撲熄了我們的日月,

怕不要搗毀了我們乾坤!

啊!從今那有珠簾半卷的高樓,

鎮日裏睡鴨焚香,龍頭瀉酒,

自然歌穩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從今那有石壇丹灶的道院,

一樹的碧陰,滿庭的紅日,——

童子煎茶,燒著了枯藤一束?

那有窗外的一樹寒梅,萬竿斜竹,

窗裏的幽人撫著焦桐獨奏?

再那有荷鋤的農夫踏著夕陽,

歌聲響在山前,人影沒入山後?

又那有柳蔭下係著的漁舟,

和細雨斜風催不回去的漁叟?

哦,從今隻有暗無天日的絕壑,

裝滿了麼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蟻一般的,東西馳騁,——

從今隻有半死的囚奴,鵠麵鳩形,

抱著金子從礦坑裏爬上來,

給吃人的大王們獻壽謝恩。

從今隻有數不清的煙突,

仿佛昂頭的毒蟒在天邊等候,

又像是無數驚恐的惡魔,

伸起了巨手千隻,向天求救;

從今瞥著萬隻眼睛的街市上,

骷髏拜骷髏,骷髏趕著骷髏走。

啊!你們誇道未來的中華,

就誇道萬裏的秦嶺蜀山,

剖開腹髒,瀉著黃金,瀉著寶鑽;

誇道我們鐵路絡繹的版圖,

就像是網脈式的楮葉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的白浪之間。

又誇道載歸來的戰艦商輪,

載著金的,銀的,形形色色的貨幣,

鐫著英皇喬治,美總統林肯,

各國元首的肖像,各國的國名;

誇道西歐的海獅,北美的蒼隼,

俯道鍛翮,都在上國之前請命。

你們誇道東方的日耳曼,

你們誇道又一個黃種的黃種的英倫,——

哈哈!誇道四千年文明神聖,

首帖耳的墮入狗黨狐群!

啊!新的中華嗎?假的中華喲!

同胞啊!你們才是自欺欺人!

哦,鴻荒的遠祖——神農,黃帝!

哦,先秦的聖哲——老聃,宣尼!

吟著美人香草的愛國詩人!

餓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壯士!

哦,二十四史裏一切的英靈!

起來呀,起來呀,請都興起,——

請鑒察我的悲哀,做我的質證,

請來看看這明日的中華——

庶祖列宗啊!我要請問你們:

這紛紛的四萬萬走肉行屍,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血裔?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子孫?

神靈的祖宗啊!事到如今,

我當怨你們築起這各種城寨,

把城內文化的種子關起了,

不許他們自由飄播到城外,

早些將禮義的花兒開遍四鄰,

如今反教野蠻的荊棘侵進城來。

我又不懂這造物之主的用心,

為何那裏攤著荒絕的戈壁,

這裏架起一道橫天的蔥嶺,

那裏又停著浩蕩的海洋,

中間藏著一座蓬萊仙境,

四周圍又堆伏著魍魎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隻你那容積,

才容得下我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偉,最沉雄的哀哭者喲!

請和著我放聲號地哭泣!

哭著那不可思議的命運,

哭著那亙古不滅的天理——

哭著宇宙之間必老的青春,

哭著有史以來必散的盛筵,

哭著我們中華的莊嚴燦爛,

也將永遠永遠地煙消雲散。

哭啊!最宏偉,最沉雄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