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父親的朋友(1 / 2)

昨夜打電話回去,問父親收到我寄的錢沒有。

父親說話的聲音含含糊糊。我問他是不是睡覺了?父親說他昨夜熬過了一個通宵,天又冷,就早點上床歇著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熬通宵,問他:出什麼事了?

父親說:振相叔過身(死)了。全村的人都去守夜了。

一聽到村裏有人死了,我的腦海裏馬上浮起一個與其名字相對應的形象。振相叔是一個身體壯實的莊稼漢子,種地,養牛,為人做犁耙,販牛,殺豬,想方設法賺錢。他的一個兒子還是我的小學同學。每次在路上碰到振相叔,他總會問:你爸爸呢?我長到二十歲了,在路上見了麵,他仍是那麼問:你爸爸呢?

我隻有一個答案:在家。

這個家很大,不僅僅是鍋碗瓢盆,也不僅僅是餐桌灶台,還包括村落、莊稼地,後山,河流,井邊。在門口看得到的地方,都是鄉村的家,也都是鄉親們的家。隻有離開了這片熟悉的土地,出了遠門,看不到鄉村的一草一木了,才算離開了家。

振相叔說:叫他有空過來坐嘛。

我說:好。

三句話,我們已經錯肩而過。而在不經意間,我們卻錯過了一生,從今天起,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一臉的胡子,聽不到他甕聲甕氣的聲音了。

父親歎息了一聲,說:他得肝癌,死在成都,從成都運回來,光運費花了一萬多。

父親在可惜錢:說:在成都燒了就燒了。

我默然,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鄉裏老人都怕火葬,以為在外地燒了,靈魂就飄在外頭回不來了,做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在外地去世的,無論如何想方設法,他的家人都是希望把他的屍身運回故裏,人土為安的。這是一種傳統,即使在家門前的火葬場焚化,他們也不會答應自己化為一捧輕灰。他們需要埋進大地,肉體與大地融在一起,才覺得踏實,有個歸依。

父親說:你放心吧,我們還好著呢,睡吧,明天還要放鴨子。

我說:好。

放下電話,我想起了父親的朋友。

父親並沒有幾個朋友,而我知道的,已經有好些朋友離開了這個熱火朝天的人間。也是去年,比現在還稍早一點,我打電話回去,父親接了電話,告訴我:前幾天,子路叔叔過身(死)了。

子路叔叔比父親大不了幾歲,抽煙,滴酒不沾。早前在鄉裏的食品站上班,後來改製,他返回村裏,最初種地,後來打石碑、吹鼓、殺豬。隻要是謀生的事,他都做。我父親說他的身體硬朗,活一百歲都問題。子路叔不這樣看,說人有旦夕禍福,生死不由人做主。他們似乎把生死看成是一道菜,小鬼端著,活人遲早是要吃的。所以談起生死,一點畏懼的感覺都沒有。

子路叔喜歡種菜,有了瓜秧子,自己種一些,也帶一些給我們,勸我們種下。以至到後來培養了我父親的一種惰性,到了撒種子的時候,也不撒了,說子路叔撒了,到了時節,去采幾棵到自家地裏種下就行了。子路叔似乎對種地非常癡迷,隻要有時間,就趴在地裏,或翻草,或捉蟲。我父親說:子路叔的菜地裏,一棵草影子都找不出。

到了十二月,天冷,又雨,路濕滑。子路叔挎著竹籃,下地去揪一棵他種的“環保白菜”,到了自家地頭,一腳邁進去就一頭栽倒了,再也沒有起來,待家人尋過來,子路叔已送走了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