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他很多次,沒有一次正眼看過他。直到今天中午,他站在我旁邊,我在他旁邊,我尿尿,他在一邊刷便池,我好奇,看他是用什麼工具刷的。他左手戴一隻黑手套,橡膠的,抓一塊兩個巴掌大的淡紅色海綿刷,右手抓一把刷馬桶的毛刷,專注地刷著潔白的便池。他很投入,有點旁若無人。
他大概有五十二、三歲的樣子,身材矮且瘦,看起來顯小,頭發短而幹燥,臉灰,布滿皺紋,頜尖,唇上有黑須的隱跡——胡須刮得很幹淨。他的眉毛卻很濃,有點濃眉大眼的意思。他穿著藍色無袖工裝。很幹淨的藍。胸前的口袋上繡有一行紅字,那是他公司的名字。至今,我沒看清楚過他所在公司叫什麼名字。
這不是廣州的豪華寫字樓。即使,這建築在豪華的天河北路。
這寫字樓的工作人員也不是有錢的主,即使,他們做的是金融,是交易。但來的主雇卻是有些閑錢的。我想,正式因為客人,這不高檔的寫字樓才在廁所配備了專職的清潔人員來裝飾形象。
我偶爾會見到他,因為我不經常上廁所。
有一次在過道裏,我聽見他跟女廁所的工友說話,話音是川音。他們兩個是到儲藏室拿紙巾的。手裏拎著一個薄膜袋,裏麵有兩大卷紙。這不是草紙,是裝在紙盒裏供洗手的人擦手用的手紙。我是農民,洗手之後,習慣性的甩兩下手,甩掉水,就當是擦了手了。我沒有低碳的概念,純屬習慣。城裏人,或有的人就不一樣,上帝也沒有要求人一樣。洗了手,拿了紙擦了手,隨手一扔,轉身就走。我進門,正看見穿藍衣服的老哥哥俯下身子,去撿廢紙簍邊的紙。動作很細致把紙放進紙簍,然後去門邊,那裏有個簽名簿,每個節點,他都要在上麵寫上自己的名字。他寫名字的表情很認真,生怕一鉤一撇寫得不規範。寫好名字,就開始拖地。
我一邊洗手,一邊用四川話跟他交談,問:老哥哥來這裏,見過走錯門的女生沒有?
他看了看我,說:隻有一次,在他拖地的時候,一個中年婦女推門進來,看也不看,就進了洗手間,方便完洗手的時候,才發現屋裏還有個男人。也不洗手了,拉開門就跑了。那個臉紅得不好意思得,三天都緩不過來喲。他感歎道。
我問:當時沒有男生在方便,?
他說:沒有。有的話,她早就走出去了哦。
我笑。
他也笑,嗬嗬嗬的,笑起來像個孩子。
有了這一次交往,每次我去做“人生大事”,見到他,都要招呼一聲。很多時候,他隻是看我一眼,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們就擦肩而過了。他有時候會詫異,我怎麼會給他打招呼。他根本沒有準備好,或者他根本沒想到,一個證券公司的高級職員會主動跟他拉家常。或許我例外,我是親手抓過糞便的農村娃。農村裏種豆子,通常是扔幾顆種子,然後跟上一把糞肥——大糞跟草灰混在一起的肥。我想告訴他這些,我有閑的時候,呆在辦公室裏,他有閑的時候,在洗手間裏,當見麵的時候,卻“來也衝衝,去也衝衝”,衝了水之後即匆匆走了,忘了跟他說這些。
或許他根本不會在意我是誰。這層樓裏有幾百號人,我是誰一點也不重要。
他在樓道裏見到我,也不會主動跟我招呼。
他低頭弄他手裏的刷子,或者黑膠袋。
他偶爾會向我們辦公室的玻璃門看一眼。玻璃門是磨沙的,在外麵看裏麵,什麼也看不見。或者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
他或許認為,隻要他走出洗手間,生活便失去了意義。我不知道真相,這一切純粹是我的個人猜測。
年輕的時候,沒有人想過我會刷盤子。在謀生的計劃裏,我第一項工作就是刷盤子。
年老的時候,我沒有想過我要幹什麼。現在除了疲於應付現實,我沒有多餘心思去規劃人老後的生活。我現在想,有一天,我可以不可以刷廁所呢?
我覺得可以試試,我把這計劃告訴他。他有點驚詫,口張著,似笑非笑,眼白著,看著我,一副奇怪的表情,不敢相信我的話是真話。
然而,這以後我們見麵感覺就親切多了。老哥哥至少已經認定我是善意的,不是在為難他。但我遺憾的是,我沒有請他到我們辦公室裏參觀一下,看看我們是怎麼在玻璃門後麵工作的。那些工作在我看來,跟洗廁所刷便池沒有什麼兩樣。但是誰會相信呢?幾乎沒人相信了。穿藍衣服的老哥哥也不相信,他說世道變了,勞動有區別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難受。人都還在,怎麼變化就這麼快呢?這問題很深,也沒人關注。就像來往的人不會去關注一個洗廁所的老哥哥一樣。我指的是思考,是勞動,你知道的。
每次見麵,我們相互報之以微笑,就是我有萬千想法,也並不比老哥哥高明多少,我們在同一棟樓裏,他還比我安定從容。廣州有很多這樣的人,隻是我們已經不在意了,當然,我們已經不在意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