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一位非常重要的先人葬在羊角仇的山裏,墓碑是倒在一邊的,父輩稱之為“倒碑墓”,是我們家族的開山鼻祖之一。到了目的地,進了山林,才發現竹木叢生,荊棘不斷,蒿草連天,方位都搞不清了。父親領著我們在山間轉來轉去,尋找那標誌性的黑鬆林,竟然無法看到了。林木荒草漫山遍野,根本找不到路。一行人披荊斬棘,走到山之邊緣,是一丈深水渠,沒招,一個一個攀附著竹枝也跳了下去,順了渠道才走出來,而一身上下,都被雨露澆濕了。望著那被樅樹、水竹、灌木和荒草掩蓋的山,我們束手無策。父親說:要開一條路進去,一天工夫都不夠。走不遠,見路邊燃了一堆紙錢。父親說:你們看,很多人都進不去了,在路邊祭奠了。原來這山林裏很多墓,現在一個也看不著,荒了。父親說完話,我們沉默。人走山長,山呈現出巨大的原始力量,人退回村落,這本是好事,卻沒想到,葬在這山林中的列祖列宗卻被隱藏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可以見到這盛世陽光了。
當我們一步一步在山道上走著,聽著雨滴在傘上發出叭叭聲的時候,老六的兒子突然尖叫了起來:好大!我們扭頭去看,原來他在山坡上發現了一株正在盛開的映山紅。在黃的荒草、綠的樹林之間,映山紅開得格外鮮豔奪目。孩子們跑了過去,壓下一枝,就著雨,吃了起來。走在前麵的人喊:這路邊也很多。我低頭看看,果然,路邊枯死的蕨草裏,不時可以發現一枝明豔耀眼的映山紅。月祥按耐不住,唱了起來: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腳下是冷水源,一個建在山坡上的村子。我發現,這裏居然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對麵是青山,樹林和荒地一層一層,沿山而上,一片綠色。村邊是一條水泥路,雖然寂靜,卻將這個小村子跟外界連接了起來,讓這塊土地、這個村子、這座青山有了新的希望。人們在前麵創造了財富,換回了繁榮,可繁榮的一邊是荒涼,山裏的祖先已經被荒草淹沒,我們近前不得,隻能落空而去,如果每年都隻這樣,我們會不會改變出新的方法來?我不知道,但覺得改變一直都是很殘酷的。
當我攀爬在山腰的深草裏,看山下大地的時候,大地一片寂靜。
廢園、草、村子、山,都像墨點,它們組合在一起,卻是一副滄桑畫卷。
我們正在前進,向著城市,向著集鎮,向著我們想象的幸福生活,我們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當這一天我們返回來,在清明雨裏,我們卻萬分失落,我們竟然無法走到祖先墓前!這裏像一大塊蠻荒之地,卻滿是我們熟悉的印跡。站在山草間,我感覺自己在荒涼,在寂寞,在無言。我們每個人都有結束的那麼一天。看著山草裏祖先的墳墓,它們在孤單,它們在張望,它們在安詳。我立在那裏,如一塊石頭,默默的,與祖先們一同在這荒涼裏,成為這大地的一個部分,忘記時間,超越思想和名利,感受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