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任何人都不會注意的小村莊,更不會有人在意湘南山地裏那個小小的村莊叫什麼名字,一個陌生人去找她,問好幾圈,或者很多人不知道,山腳那裏還有一個小村子存在。其實在永連公路一邊,過一個榆錢一樣大小的段家,再走近幾步,你還會在山腳下發現一個小村子,像一片棕葉一樣,在山的胳膊彎裏靜靜的舒展著。村裏有瓦房,黑黑的,像棕葉的葉柄部分,而村外麵的周圍,有紅磚水泥洋房,紅紅的,像棕葉外延的被時間濾幹了水分的部分。村子外麵,是水田,密密麻麻,一塊接一塊,幾乎把這個原本很小的村子淹沒了。村人一直在這裏生活著,一個薄薄的小村,也喂養出了一個團長和一個地區行署的秘書長,他們在當地小有名氣。可是,在旁邊的村人看來,這個小村仍然微不足道。村子太小了,幾家幾戶,小得人家隻記住人名記不住村名了。
村人以種地為生,什麼流行,地裏就種什麼。白菜好賣,地裏是白菜,蘿卜好賣,地裏是蘿卜。村人以勤奮自居,從不敢懈怠。晴天雨天,村人都會往地裏走,即使隻是去看看秧苗的長勢,去看看地裏的草,也肩扛了鋤頭,走一圈才安心。孩子高考不上,沒有能力再供孩子複讀,任由孩子出門闖蕩。孩子也不怨恨父母,接了那個小小的行囊,一個人出門,就直接去廣東,用一雙稚嫩的手托舉起青春的夢想。村子因他們的離去而冷落下來,也因他們的努力而多了許多新房屋。很多時侯大家都迷糊,是住新屋好,還是繼續住在土磚房裏好。這麼一個小村,幾年的發展,年輕人就用體力和智慧,在村子原有的基礎上,再造了一個嶄新的村子。新生活開始了,新的問題也出現了,村裏有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以前的人語聲,換作了現在的狗吠與風聲。以前的落後,換做了現在的繁華與寂寞。村人們迷惑了,得了經濟發展的好處,人情卻淡薄人語稀疏了。聽到狗叫,大家的耳朵都會豎起來,收到一聲門響之後,明白一切太平,心才會安定下來。他們在擔心著什麼,可到底是什麼,卻又說不上來。因為不知道,所以他們時時戒備著。
外麵的人不把這個村子放在眼裏,可這個村子仍然堅強的向上生長著。做地委秘書長的子民會用手中的職權,給這個小村撥一點款,做團長的兄弟每次回來,給各家各戶散一盒煙,外麵打工的孩子會不定時的寄回錢,營養這個村子。在村子裏留守的老少爺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勞動,早出晚歸,春種秋收,一點也不含糊的把四季過得分分明明。我那微小的村莊,像個不屈的老頭,用一雙蒼老倔強的手,裝扮出一個青春的村莊。他們想讓外出的孩子回來時看到,他們老了,也一樣可以,一樣行,一樣不甘落後,一樣在發光發熱。他們可以被外界遺忘,但是,他們並不因外界的疏遠而淡漠,他們依然牽掛著遊走四方的孩子。無論孩子成功還是失敗,他們都能容納,隻要有一個電話回來,他們就滿懷希望,一邊舒展開笑臉,一邊為漂在外麵的孩子祈福。
我的父母,或者村裏那些跟父母一樣卑微的長輩,他們沒有見過大世麵,沒有看過外麵的花花世界,沒有享受過燈紅酒綠,一輩子都在那片山地裏躬耕,一輩子都在守望和憧憬,可是他們從不吝嗇對孩子的慈愛,出賣對社會的良心,充滿對公道的認可和對外麵的關切。他們知道自己如何也走不出山地,走不出湘南了,可他們心裏從來沒有絕望或灰心喪氣過。他們用堅強和執著,用一把鋤頭支撐起對生活的信念,守著村莊,從黎明到暮晚,從床頭到地頭,在自己的疆域裏默默耕耘。村莊越來越小,房子越來越空,他們越來越突出,千裏萬裏,像一個山頭,沉默地立在山彎子裏,期待我們來自遠方的關注。他們老了,他們像孩子一樣需要安慰和鼓勵了,但最需要的是我們簡單地報一聲平安,他們就滿足。他們不需要大富大貴,不需要虛偽的榮譽,他們隻需要一聲平安的報告,他們寧願像以前,一口鹽一口醋的生活。可是,外麵的人因了距離,往往會揣測上輩的用意,或者因為工作的不順,而常常省略了那個該打回家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