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積如棉的烏雲高懸天際,傳說中天道所著的天柱峰,遮沒在雲海深處。幹冷而凜冽的寒風,如幕布一般,從山棱上披掛而下,拂過山前百丈清流,踏上河岸荒涼沙漠,掀動一層又一層淺淺的沙浪,湧向漫無邊際的盡頭。
一隻龍首馬身的怪獸,略為不安地踢踏在清流浮沙的岸邊,頭角崢嶸,凜然生威,兩隻如同星辰般明淨閃亮的眼睛,遙望著在暮色中越來越模糊的水光山影。兩根細長而柔軟的髭須,迎風倒立,宛若清流中的水草,柔柔地飄搖浮蕩,灑落一抹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光澤。周身的毛發輕揚如雪,澄澈明亮,宛若極天之地的流光,煥發著一種迷離夢幻般的美感,瑰麗非常。
龍馬,神州皇者唐堯的坐騎。
此刻,站在龍馬身畔的,卻隻是一個白首蒼髯的青袍老者。
老者身上的青袍破碎襤褸,前胸後背隱約翻卷著大大小小數十處刀口,有的仍舊血肉模糊,有的已然幹結成痂,有的還裸露著三分森森白骨,情狀極其可怖。
清流對岸的山棱又險又窄,縱使千年風化,也依舊如刀似劍。負傷的老者,也有如那山棱一樣的眉骨,滄桑中透著堅韌、深沉。哪怕雙唇早已幹裂得翻起魚鱗似的白皮,雙眼也不曾往身前的清流投注一二,仿佛那清澈見底不見水草魚蝦的河水,不是止渴的甘泉,反倒是不能輕沾的毒藥。
老者和龍馬,就這樣保持著同一個翹首企盼的姿態,遙望著清流對岸雲霧縈繞、遮天蔽日的大山,殷殷期待有人能從那雲海仙山上下來。
時光靜如流水,夜色終究砸落在浮沙的堤岸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轟鳴。
從大山上刮下來的風更見陰寒,不覺間,又有零星的幾片雪花飄搖墜落,有的掛在老者幹裂嘴唇上,融化成一點冰冷的濕潤,有的滑過龍馬如絲的毛發,落在黃沙之間消弭無形。
奇怪的是在距離老者和龍馬僅有一步之遙的清流之上,卻不見一點雪花飄墜的蹤影。
一段清流,橫亙在老者與大山之間,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
老者的神情依然沉肅堅定,眼底的期望之色,卻已略為灰暗了幾分,而且正如這風雪中的夜色一樣,越來越沉,越來越深。他此來所謀之事甚大甚急,叩門拜仙的“信帖”早已送去多時,可至今仍然沒有半分消息,由不得他不暗暗失望。
一直到入夜三分,老者的肩頭和身後的萬裏黃沙一樣盡成雪白,眼中的期盼之色終究消散殆盡,幽深沉潛的焦慮,如朝陽般冉冉爬滿耳鬢眉角,映得雙眼赤紅。萬聖山上終究沒有人下來。他那偉岸的身軀,再也扛不住寒冷和傷勢發作,輕微又急劇地顫抖起來,一時間就像是清流對岸大山下的一株風中的蘆葦。
嗯哼……老者身旁的龍馬,好似受到生命的威脅一般,忽然極為焦躁地吭哧出聲,踢踏著四蹄急急轉過身去。
老者猝然驚覺,猛地警醒到一股鋪天蓋地的沉重威壓直指背心而來,未及轉身便聽到一道冰冷淡漠至極的聲音響徹耳畔:
“南昌河讓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老者不知道那人什麼時候摸到了自己身後,隻覺得對岸的蒼莽青山都隨著這一句話驟然壓到了他的肩頭,正顫抖著的身軀不禁隨風佝僂了些許。然而炯炯的雙目之間,卻是乍然生起一抹清輝,驅散了臉上的灰頹之色。他深深呼吸著倔挺腰身,緩慢而又堅定地反轉過來,抬眼舉目,靜靜地看著身前三尺開外周身白衣如雪的驕狂少年,花白的劍眉微不可察地蹙動了一下,默然緊攥雙拳,沉聲說道:“平陽兵變,堯皇遭囚……”
白衣少年劍眉飛揚,不等老者把話說完,便即漠然冷笑打斷:“他想讓我去救唐堯?”
老者氣息一滯,陡覺身上的壓力更增三分,喉結咕嚕滾動了一下,看著少年臉上冰冷淡漠中暗藏殺機的微笑,眉峰不由蹙得更緊,搖了搖頭,低沉說道:“堯皇功如日月,縱使身處困境,也定無性命之憂。南先生的意思,是想請少爺你往丹淵走一趟,以防太子丹朱一脈遭人暗害。”
白衣少年似乎對少爺這個稱呼極為不滿,如劍飛揚的雙眉驟然緊縮,眸如星聚,瞳似金針,一抹精光爆射三尺有餘,銳如刀鋒般深深刺落在老者眉峰之間,哼哼冷笑出聲,凜然好似下山猛虎,殺氣衝天。
老者看著少年冷漠中略顯猙獰的麵容,感覺漫天風雪仿佛驟然凝聚成了三尺冰鋒長劍,一寸寸逼近他的胸膛,森森寒意透骨而入,激的他頭皮發麻、四肢冰冷,幾乎喘不過氣來。
如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絕不願意冒死來這一趟。然而,他既然已經來了,萬聖山外天下大勢已定,堯皇子孫危局難解,那麼縱使是粉身碎骨,他也絕對不能再有半分退縮。他好似涸澤裏的魚一樣倔強呼吸,緊蹙如川的花白雙眉,反而一寸寸舒展開來,炯炯的雙眸,儼然幽幽萬載的古井深潭,收波斂漾,靜如秋月,一瞬不瞬地投注在那少年的眉宇之間。
白衣少年與老者對視良久,意念上的無形刀鋒不知交錯幾許,周圍的風雪像夜一樣悠遠沉寂。或許是老者如鬆如山一樣的彌堅韌性令其感佩,又或許是老者口中提及的南先生的關係令其割舍不斷,白衣少年身上昂揚崔嵬的殺氣終究如潮退卻。他那利如鋒刃的眉梢翼張飛揚,趨身一步跨上始終隱隱躁動不安的龍馬,往黃沙盡頭驅馳飛奔而去:“回去告訴南昌河,三日後,我在集水鎮等他,過午不候。”
白衣少年冰冷淡漠的話音嫋嫋未落,那驕狂孤傲的背影以及龍馬不甘的嘶鳴俱都已然消失在茫茫風雪夜色深處。挺拔如鬆的老者,霎時間好似風口浪尖上斷去龍骨的扁舟一般,震顫欲散,腰背佝僂之際,一口汙濁的黑血噴薄而出,幾近幹癟的胸腔翕張如鼓,蒼白的麵容隨著急促的呼吸,隱隱爬出一抹黯淡的血紅之色。
看著一去無涯、紛亂未止的風渦雪流,老者炯炯的雙眸間浮過一絲欣慰,眉峰略開,不等搖擺顫栗的身軀穩定,便即騰身而起,好似傲嘯蒼穹的梟影般振翅遠去。
……
……
平陽,丹丘,陽泉畔,聳立著一座不甚崔嵬但卻很是壯闊的廬庭,庭柱盡是三人合圍的栗木,上麵雕刻著各式古老猙獰的圖騰,庭頂縱使有風雪暗夜覆蓋,也依稀看得清楚俱是尾指粗的蘆葦鋪就。
過去這裏便是整個神州天下政治經濟的中心,堯皇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