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著腿半蹲在桌子旁邊,用滿是老繭的腳底踩住木凳邊緣,大口劃拉著土碗裏所剩不多的米飯,兩邊腮幫高高鼓起的楊國華,雙眼黑色眸子深處,隱隱放射出淡淡的哀意和無法掩飾的仇恨。
六年了,今天是他頭一次自己做飯1
在他的記憶中,這種事情都是媳婦的份內。那時候的飯,吃起來總是很香。
昨天半夜,莊子西頭老六家的狗一直在叫!開始大夥誰也沒有在意,等到後來覺有些不對,把民兵集合起來過去看的時候,老六一家四口,全都躺在了血泊裏。
那是一個全身黑色的人,個頭很高,看不清臉,身上瘦巴巴的沒幾斤肉。右邊膀子下麵沒有手,隻有一把形狀像殺豬刀,卻又長得多的鋒利黑刃。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裏,血一樣的紅。
莊子裏所有人都被驚動了。男人在前,女人在後,老人孩子遠遠地站在外麵看熱鬧,把老六家的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本以為是人多力量大,卻怎麼也想不到,這竟然是一場毀莊滅戶的慘劇1
那個黑人動作快得可怕,輕輕一掠,就能躍出丈遠。身形比猴子還要靈活,手上的黑刀揮過之處,總能帶走一條人命。
陳國華已經記不清楚誰被第一個砍中,到處都是慘叫和哭號,子彈打在它的身上根本沒有作用,所有人林林總總大概放了百來槍,被打得馬蜂窩似的怪物還是沒死,它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悶著頭追殺所有人,就連老人和孩子也不放過!如果不是自己急紅了眼,抄起鐵鍬猛衝上去,從背後把它的腦殼劈成兩半,恐怕全莊人都會死在它的手上。
天,終於亮了。小楊莊五十六戶三百零七口村民,隻剩下陳國華和隔壁老支書家的兒子楊小柱1
老六家的平整的院子已經變得稀爛。腳踩下去,厚厚的淤泥能帶起一大堆。那土的顏色,紅得刺眼。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嗆得令人惡心,憋得想吐。
到處都是死人.....橫七豎八躺滿了整個場院。其間散落著零零碎碎的黃銅彈殼,還有被刀子劈飛的骨頭碎片,以及一團團粘黏的肉塊。
民兵排長的腦袋被砍飛,斜掛在屋簷上,大張的嘴裏舌頭伸得老長,翻白圓鼓的眼仁吸引了幾隻覓食的烏鴉,它們叼破了泡漲的眼球,嘬著其中流出的渾濁液體,吃得津津有味。
小柱子趴在老支書屍體旁邊號啕大哭!
陳國華卻覺得肚子很餓。
打了半夜,誰都會想吃東西。
淘米、生火、煮飯......掀開滾燙的蒸甕,把噴香的米飯舀進碗裏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他,瞪圓的眼睛裏,這才不由得湧出大滴的淚水!
媳婦沒了。
她肚子懷著四個月的孩子也沒了。
“老天爺啊!嗚嗚嗚嗚......
望著空蕩蕩的家!這個鐵打的漢子仿佛孩子一樣失聲痛哭著。
仇人已經被殺了。可是這有什麼用呢?老婆和孩子的命,一樣要不回來。
和著眼淚吞下的飯,很鹹,苦澀。
陳國華卻吃得很帶勁兒,他大口地吞嚼著,連牙齒都被硌得連連脆響,仿佛是在啃食自己仇人的骨頭1
南邊就是軍隊的防線,明天就去報名參軍,殺光所有的黑人,給自己的媳婦和全莊老少報仇。
悶頭吃飯的他專心對付著碗裏的米飯,絲毫沒有察覺屋後的院門正被悄悄推開。
一群蹣跚著腳步的身影,正從老六家的方向慢慢走來。
領頭的,正是已經死去的老支書!
死人與活人的區別,究竟是什麼?
這似乎是一個非常深奧的問題。,生理、意識、哲學......無數種答案,足以讓聽者的思維徹底混亂。
陳國華判斷死活的概念非常簡單————活人會走路,死人,隻能躺著。
“哢嚓————”
幹燥麥秸被踩裂的時候,很脆,很響1如果換在平時,陳國華根本不會注意。這種東西在鄉下到處都是,各家房前屋後都散落著不少,別說是人,就算是隻老鼠從上麵跑過,也能出不小的動靜!
他的反應很快,聲音剛一入耳,粗壯的右手便扔下筷子,把靠在牆邊的九九步槍一把抓了過來,含在嘴裏的米飯也停止了咀嚼,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仔細辨別著從空氣中傳來的每一絲異動。
全村人都死光了!如果是小柱子,他會不進院子直接站在門口喊叫自己的名字!偷偷摸摸從屋後悄悄進來的,顯然不是他。
想到這裏,陳國華眼中一厲,狠狠咽下嘴裏的米飯,用力拉開槍栓1“哐”的一腳揣開虛掩的房門,平端步槍,把烏黑的槍口徑直瞄準動靜所在方向..
視線抵及目標的一刹那,大滴的冷汗,從這個魁梧漢子的額頭密密麻麻地冒了出來。
黑壓壓的一片人,正從自家屋後的小路上簇擁而來!
老支書、楊二貴、村委會主任、隔壁二妞的媽.......全都是自己認識的熟人!
他們麵容呆滯,身體仿佛不受控製般左右搖晃著,蹣跚而行的腳步看上去極其別扭,雙手軟綿綿的垂落下來,似乎想要拚命掙脫地心引力的束縛,卻又無法擺脫無形的控製,隻能扯著身子,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的拽行。
一道長長的血痕,從他們的腳下一直延伸至道路的盡頭,從身體表麵各處傷口外翻倒湧的黑血,散出令人幾欲嘔吐的惡臭!
所有人的眼睛都僵硬地直視著正前方,本該晶瑩的球狀體已經變得渾濁不堪,從眼眶四周距離而來的細小血絲擠滿了整個白色空間,刺激得眼球向外凸伸,隨時可能掉出眶外。
“叔,救命,救救我————”
淒厲的慘叫,打破了近乎窒息的恐怖,西頭老屋的房頂上,混身是血的楊小柱捏著一枝九九步槍,滿麵恐懼地朝著木梯上慢慢爬來的人們猛扣扳機,帶著刺耳尖嘯的子彈鑽進**,出沉悶的“撲撲”聲,被命中者卻絲毫沒有表示疼痛或者做出應有的生理反應!青色的血液在陽光下變得很是妖豔!他們隻是大張著嘴,帶著從口角流淌下來的腥濃涎水和肮髒的黑血,木然地朝著驚慌失措的獵物步步逼近1
“卡哧————”
隔著遠遠的距離,楊國華仍然能夠聽見楊小柱喉嚨被牙齒咬穿的空洞聲響!借著從昏暗天幕中透下的陽光,他清楚地看見,已經死去的楊老六緊趴在小柱子的肩上,鋒利的牙齒死死咬住年輕人的側頸。圍攏過來的人們分別抓住獵物的手腳,十指狠命抓緊自己能夠觸摸到的部分,從不同方向拖拽著這個鮮活的生命1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一塊塊綿軟的肉團被活活扯下,與之粘連的骨頭,也在簇擁而來的爭奪者手上來回滑動著。至於頭顱,則被楊老六徹底啃斷!直到離開身體的一刹那,仍然還帶著因為劇痛和恐懼,被扭曲到變形的可怕表情。
楊小柱被撕成了碎片,每一滴血,每一塊肉,每一根骨頭,都成為人們嘴裏正在吞咽的食物。
“吧唧————吧唧————”
很響亮的咀嚼聲,就像過年時候吃的大肥豬。很香,很鮮美........
後屋的人群越來越近,也許是從空氣中飄散開來的血腥刺激著空癟的胃袋吧!一雙雙空洞的眼睛裏,不約而同閃爍出血一樣的猙獰。
他們是一群死人!從腐爛屍堆裏重新爬起的活死人。
“我/操/你/媽————”
混身血往上湧的陳國華,已經徹底忘記了什麼是恐懼。從驚懼轉化而來的憤怒,成為此刻腦子裏唯一的控製物。他扔下手裏的槍,拎起平時切豬草的鍘刀,用驚人的臂力把沉重的刀身高高掄圓,伴隨著從心底爆出來的怒吼,朝著密集湧來的屍群狠劈而下1刀鋒所到之處,飛濺起一片濃黑色的腐肉和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