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黃昏降臨，符晨曦走進森羅側殿裏，相柳跟了進來。
“把大夥兒都叫過來。”符晨曦朝相柳說。
“我不放心你。”相柳朝符晨曦認真地說道。
“我明天就得去打魔族了。”符晨曦哭笑不得，“會現在哭死麼？會現在找死麼？這麼不合邏輯的事，像是我做的？”
相柳：“邏輯是什麼？”
“邏輯是一種可以拿來喂狗的東西，把人叫進來。”符晨曦說道，“明天搞不好命都沒了，今天我就當個威風掌門好不？快、去、叫、人！”
相柳隻得去叫人了，符晨曦現在的情緒極其不穩定，他失去了自己的所有。逃出參天後，他好不容易把心緒調整到坦然麵對這一切，做好離去的準備。然而現在的事態，遠比自己設想的更嚴重，離去後的回憶仿佛化為一片黑白，哪怕回到人間，步光死去的事實，他也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
麟嘉進來了，情緒已穩定了不少，緊接著妖怪們，步光親手帶出來的弟子們，也都陸陸續續進來了。
“才這點人？”符晨曦今天是第二次問這句話了。
“有些安排了巡邏任務，走不開。”麟嘉說，“待會兒我讓他們出去轉告。”
符晨曦：“不用巡邏了，就說我說的，都叫過來。”
妖怪們都站著不動，符晨曦愕然道：“去啊你們！掌門的話也不聽了？白澤呢？靈牙呢？靈牙也就算了，白澤安排什麼巡邏？不怕她搞事情啊！”
沒有人接話，符晨曦積累的感傷被不滿情緒漸漸點燃，大聲道：“聽一下我命令會死啊！明天誰活誰死還不知道呢！”
麟嘉見再瞞不過，隻得答道：“沒來的其實都死了。”
符晨曦：“……”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符晨曦與麟嘉都發現對方眼中有點淚光。符晨曦咽了下口水，深呼吸後道：“白澤死了？靈牙也死了？”
符晨曦無法相信自己聽見的：“怎麼死的？靈牙都能死？你開玩笑吧？”
“別問了。”麟嘉說道，“什麼話，說吧，大夥兒都想你了，活著的人沒事，就是最好的。”
符晨曦沉默了很久很久，本來召集公司派弟子，是想告訴他們，自己明天就要永遠地離開九霄。失去了他，大家要堅強，要協助麟嘉，把公司派建設好，以後自己哪怕在另一個世界，也會想念他們，想起那片一手創建的天地……
他突然什麼也不想說了，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些麵孔——麟嘉，相柳，後卿，銀貉……
“我想說……”
符晨曦張了張嘴，喉嚨裏一陣苦澀，妖怪們少了很多很多，他刻意地不去想它們的名字，想哪些是從一開始跟到了現在的。
“帶酒了嗎？”符晨曦又問。
“知道你回來第一件事就要喝酒。”相柳笑著說，“都準備好了。”
“多搬點過來，大夥兒把封存的酒都喝了。”
妖怪們麵麵相覷，符晨曦說：“喝吧，酒還可以再釀。”
於是妖怪與門派弟子紛紛去開酒，人手一埕，符晨曦連喝了十來口，嗆得猛咳，相柳過來輕拍符晨曦的背。符晨曦頻頻點頭，說道：“這葡萄釀真是越釀越好了！誰釀的？”
“瓊椒。”銀貉說道。
“瓊椒呢？”
銀貉答道：還有妲巳也有幫忙……
符晨曦又問：“妲巳呢？”
銀貉：“……”
沒有人應答，符晨曦自言自語道：“哦不在，好的……那……”
“身為公司派掌門。”他提著酒，晃蕩晃蕩下來，經過每一個妖怪，每個仙族弟子時，都用手中酒埕與他們輕輕相碰，發出聲響。
“……我今天有幾句話想對大家說。”符晨曦笑著注視銀貉，轉身走向另一個妖怪，“我說的時候別插嘴也別鼓掌，誰犯了，就別想活了啊。”
話音落，符晨曦心髒倏然一絞，身體僵住，自覺說錯了話，強忍著淚水。
銀貉這時卻忍不住哭了起來，用著平時做菜擋油煙的圍裙不斷地擦拭控製不住的淚水。
“首先，感謝大家沒有嫌棄我。”
“其次，謝謝大家跟著我，走到了現在，誰也沒有離開。”
“最後，我愛你們。”符晨曦回到座位前，說，“大家幹了！”
門下弟子紛紛大喊，仰頭痛喝，將酒一飲而盡。
入夜前，符晨曦扶著一棵樹，在花園裏大聲地嘔吐，邊吐邊哭邊罵，罵的對象無非是七大神明之一的老子，他麵朝星空，想起參天派四十八層裏，老子顯聖的傳說，為什麼要將自己拖到這兒來？還要自己與赤將子暝到處找線索，你就不會好好做個明明白白的任務係統？讓大家好按你老爺的指示辦事啊！
腳步聲響起，嶽霆從背後走來，拍了幾下符晨曦的背。符晨曦回頭看了一眼，嶽霆便遞給他一個竹筒，符晨曦接過喝了，漱了漱口。
“平時不見你酒量這麼差。”嶽霆說。
“喝太急了……”符晨曦緩緩道，“來得正好，剛要去找你，你就……送上門來了。”
嶽霆扶著他，讓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卻徑自起身，走到平台盡頭，眺望遠處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夜空一片寂靜，森羅已成死城。
“你師父呢？”符晨曦躺在平台的長椅上，問道。
“死了。”嶽霆答道，“沒人告訴你？”
“聽說的，我問，埋了嗎？”符晨曦緩緩道。
“水葬了。”嶽霆簡短扼要地答道。
符晨曦說道：“節哀順變吧，那個什麼……想不起了……鶴能千歲，蜉蝣壽命就一天……大家都一樣，沒有誰是不死的。”
“嗯。”嶽霆說道，“哪怕活得再長，頭頂上還有個天輪等著。我見過的死亡太多了，其實我一直都是無所謂的。”
天輪？符晨曦突然想到赤將子暝說的話，也許吧，徐茂陵的覺悟正在於此。
仙族也有仙族的恐懼，若在人間，再如何，也不會被雷劈死吧？
“仙族一點都不自由，還是人間好啊——”符晨曦醉醺醺地說道。
嶽霆：“？？”
符晨曦苦笑，說道：“嶽霆，你過來，我給你個好東西。”
嶽霆一頭霧水，走到符晨曦跟前，單膝跪地看著他的雙眼，符晨曦則橫躺著，與他對視，解下腰上的腰墜，將那枚白玉鹿，交到嶽霆手裏，按住他的手指，讓他把掌心合上。
“這是……”
“這是靖霏給我的！”符晨曦說，“讓我轉交給你！她喜歡的人，其實是你！”
符晨曦說半句，籲一口氣，看著那深暗、杳無盡頭的黑夜，自言自語道：
“明天我就走了……回去了……”
“回去？”嶽霆皺眉道：“去哪兒？”
“你看你看。”符晨曦突然話鋒一轉，教訓起了嶽霆：“難怪人家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看你，你師父死了，你個麵具男也不哭幾聲……我要走了，你也不哭……”
嶽霆靜靜看著符晨曦。
“你上哪兒去？”嶽霆重複問道。
“去我來的地方。”符晨曦斷斷續續道，“回我該去的地方，生者寄也，死者歸也。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他說著說著，慢慢閉上雙眼，卻緊緊抓著嶽霆的手，說道：“靖霏交給你了，你答應我，你要好好對她……”
嶽霆沒有回答，隻是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白玉鹿，符晨曦的手攥得那麼緊，仿佛要將嶽霆的手掌裏的白玉鹿給捏碎。
“她喜歡的人是你。”符晨曦閉著眼睛，翻來覆去，隻是重複著那麼幾句話，“她喜歡的人，是你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
烏雲湧來，黑潮再次出現在天際線上，符晨曦打著呼嚕，躺在房間裏的床上，漸漸入睡。
他感覺到有個人的唇，輕輕地吻在他的額頭上，驀然一個激靈，睜開雙眼，一時眼裏看見的像是步光，又像是曹靖霏。
模糊的人臉變得清晰起來，卻是相柳。
“醒了？”相柳看著符晨曦的雙眼。
符晨曦頭痛欲裂，坐在床邊，相柳給他倒了點水，蹲在床邊說：“我還沒和你好好說說話呢。”
符晨曦看著相柳，他現在已經什麼也不想說了。
“你會活著回來嗎？啊？”相柳認真地問道，“你答應我，好嗎？”
符晨曦想了想，答道：“我這人從不說謊，好的。”
相柳馬上就笑了起來，那笑容仿佛看見了最心愛的東西一般。符晨曦看著她的容顏，想起曹靖霏從前也是這麼笑的，她總纏著自己要做這個要做那個，一大堆要求，自己為了逗她玩，總是損她。
但一旦他答應了她，她就會馬上笑逐顏開，那笑容能把整個世界的冬天融化，令繁花開滿世間。
突然就在此刻，大地陣陣震蕩，符晨曦馬上道：“什麼聲音？”
“黑潮來了。”相柳說。
符晨曦瞬間大驚失色，正要說什麼時，相柳卻道：“赤將子暝已經把全部都安排好了，讓你多睡會兒，說沒有關係的。”
符晨曦慘叫道：“怎麼會沒有關係？！這不是睡覺的時候啊！”
符晨曦馬上轉身跳下床，換好一身衣服，對著鏡子照了照，精心將頭發攏起來，今天唯一的遺憾就是半個月沒剪，頭發長了。
黑潮驚天動地，傾巢而出，帶著魔族的怒火撲向了蒼東平原！
森羅派中，前來支援的夔龍紛紛升空，噴出龍炎，點亮了夜空。這是黎明前至為黑暗的一刻，餘下不多的修仙門派弟子齊出，奔雲金衛不再藏身暗處，飛往天空。
“赤將子暝——！”
符晨曦展開翅膀，從森羅聖殿樹頂一個滑翔，飛往戰場。魔氣再次卷來，吞噬了戰場。其中光芒寥寥，猶如晨星一般，黑色的巨浪一瞬間淹沒了樹海。
“保護掌門！”麟嘉喊道。
“他想做什麼？！”相柳喊道。
“我不知道！”麟嘉喊道，“他一定與赤將子暝商量好了！保護他們！”
符晨曦射進了黑氣中，四麵八方全是魔，恍若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窺探他，緊接著魔氣朝他呼嘯射來，意圖入侵他的身軀，在他的刀劍之下再次飛散退開，似乎在等待著這個必將死去的獵物筋疲力盡，再予以吞噬。
“赤將子暝——！”符晨曦吼道。
突然一隻有力的手臂抓住了符晨曦，符晨曦猛然一驚，轉頭時卻聽見了沉穩的聲音。
“我在這裏。”
“法陣呢？！”
“就在我們的腳下。”
“陣眼位置……”
符晨曦身不由己，被赤將子暝拖著飛往黑暗的最深處，待得停下之時，赤將子暝一手按在符晨曦額上。
刹那符晨曦的感知沿著赤將子暝散出的力量不斷延伸，依稀看見了黑暗平原上閃爍著光芒的大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