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回看到人們的流淚,不管是失戀的刺痛,或者喪親的悲哀,我總覺人世真是值得一活的。眼淚真是人生的甘露。當我是小孩時候,常常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故意去臆造些傷心事情,想到有味時候,有時會不覺流下淚來,那時就感到說不出的快樂。現在卻再尋不到這種無根的淚痕了。哪個有心人不愛看悲劇,亞裏士多德所說的淨化的確不錯。我們精神所糾結鬱積的悲痛隨著台上的淒慘情節發出來,哭泣之後我們有形容不出的快感,好似精神上吸到新鮮空氣一樣,我們的心靈忽然間呈非常健康的狀態。Gogol[3]的著作人們都說是笑裏有淚,實在正是因為後麵有看不見的淚,所以他小說會那麼詼諧百出,對於生活處處有回甘的快樂。

中國的詩詞說高興賞心的事總不大感人,談愁語恨卻是易工,也由於那些怨詞悲調是淚的結晶,有時會逗我們灑些同情的淚,所以亡國的李後主[4],感傷的李義山[5]始終是我們愛讀的作家。天下最愛哭的人莫過於懷春的少女同情海中翻身的青年,可是他們的生活是最有力,色彩最濃,最不虛過的生活。人到老了,生活力漸漸消磨盡了,淚泉也幹了,剩下的隻是無可無不可那種將就木的心境和好像慈祥實在是生的疲勞所產生的微笑——我所怕的微笑。十八世紀初期浪漫派詩人格雷在他的[On a Distant Prospect of Eton College][6]裏說:

流下也就忘記了的淚珠,

那是照耀心胸的陽光。

The tear forgot as soon as shed,

The sunshine of the breast.

這些熱淚隻有青年才會有,它是同青春的幻夢同時消滅的,淚盡了,個個人心裏都像蘇東坡所說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那樣的冷淡了,墳墓的影已染著我們的殘年。

(原載1929年6月17日《語絲》第5卷第15期)

[1]《唐璜》,拜倫的長詩。

[2]可譯為:“這是所有故事中最悲慘的——更令人傷情,因為它竟然使人聽了發笑。”

[3]果戈理(1809—1852),俄國著名作家。

[4]即李煜(937—978),五代南唐的末代國主,著名詞人。

[5]即李商隱(約813—約858),唐代著名詩人。

[6]可譯為《伊頓公學的未來展望》。伊頓公學是曆史悠久的英國貴族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