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
在我這種懶散心情之下,居然嗬開凍硯,拿起那已經有一星期沒有動的筆,來寫這封長信;無非是因為你是要半年才有封信。現在信來了,我若使又遲延好久才複,或者一擱起來就忘記去了;將來恐怕真成個音信渺茫,生死莫知了。
來信你告訴我你起先對她怎樣鍾情想由同她互愛中得點人生的慰藉,她本來是何等的溫柔,後來又如何變成鐵石心人,同你現在衰頹的生活,悲觀的態度。整整寫了二十張十二行的信紙,我看了非常高興。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想因為我自己沒有愛人,所以看別人丟了愛人,就現出卑鄙的笑容來。若使你對我能夠有這樣的見解,你就不寫這封悱惻動人的長信給我了。我真有可以高興的理由。在這萬分寂寞一個人坐在爐邊的時候,幾千裏外來了一封八年前老朋友的信,痛快地暴露他心中最深一層的秘密,推心置腹般娓娓細談他失敗的情史,使我覺得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這樣愛我,信我,來向我找些同情同熱淚,真好像一片潔白耀目的光線,射進我這精神上之牢獄。
最叫我滿意是由你這信我知道現在的秋心還是八年前的秋心。八年的時光,流水行雲般過去了。現在我們雖然還是少年,然而最好的青春已過去一大半了。所以我總是愛想到從前的事情。八年前我們一塊遊玩的情境,自然直率的談話是常浮現在我夢境中間,尤其在講堂上睜開眼睛所做的夢的中間。你現在寫信來哭訴你的怨情簡直同八年前你含著一泡眼淚咽著聲音講給我聽你父親怎樣罵你的神氣一樣。但是我那時能夠用手巾來擦幹你的眼淚,現在呢?我隻好仗我這枝禿筆來替那陪你嗚咽,撫你肩膀低聲的安慰。秋心,我們雖然八年沒有見一麵,半年一通訊,你小孩時候雪白的臉,桃紅的頰同你眉目間那一股英武的氣概卻長存在我記憶裏頭,我們天天在校園踏著桃花瓣的散步,樹蔭底下石階上麵坐著唧唧噥噥的談天,回想起來真是亞當沒有吃果前樂園的生活。
當我讀關於美少年的文學,我就記起我八年前的遊伴。無論是述Narcissos[1]的故事,Shakespeare[2]百餘首的十四行詩,Gray[3]給Bonstetten[4]的信,Keats[5]的Endymion[6],Wilde[7]的Dorian Gray[8]都引起我無限的愁思而懷念著久不寫信給我的秋心。十年前的我也不像現在這麼無精打采的形相,那時我性情也溫和得多,麵上也充滿有青春的光彩,你還記著我們那一回修學旅行吧?因為我是生長在城市,不會爬山,你是無時不在我旁邊,拉著我的手走上那崎嶇光滑的山路。你一麵走一麵又講好多故事,來打散我恐懼的心情。我那一回出疹子,你瞞著你的家人,到我家裏,瞧個機會不給我家人看見跑到我床邊來。你喘氣也喘不過來似講的:“好容易同你談幾句話!我來了五趟,不是給你祖母攔住,就是被你父親拉著,說一大陣什麼染後會變麻子……”這件事我想一定是深印在你心中。憶起你那時的殷勤情誼更覺得現在我天天碰著的人的冷酷,也更使我留戀那已經不可再得的春風裏的生活。提起往事,徒然加你的惆悵,還是談別的吧。
來信中很含著“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意思。這差不多是失戀人的口號,也是失戀人心中最苦痛的觀念。我很反對這種論調,我反對,並不是因為我想打破你的煩惱同愁怨。一個人的情調應當任它自然地發展,旁人更不當來用話去壓製它的生長,使他墮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煩悶網子裏去。真真同情於朋友憂愁的人,絕不會殘忍地去撲滅他朋友懷在心中的幽情。他一定是用他的情感的共鳴使他朋友得點真同情的好處,我總覺“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句話對“過去”未免太藐視了。我是個戀著“過去”的骸骨同化石的人,我深切感到“過去”在人生的意義,盡管你講什麼“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同Let bygones be bygones[9];“從前”是不會死的。就算形質上看不見,它的精神卻還是一樣地存在。“過去”也不至於煙消火滅般過去了;它總留了深刻的足跡。理想主義者看宇宙一切過程都是向一個目的走去的,換句話就是世界上物事都是發展一個基本的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