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是全球化的良藥,對治療舊世界的髒亂差、自然隨便、不講衛生相當有效。旅遊被當做了標準,永不撤銷的檢查團,居民普遍自覺地討好遊客,這其中當然有商業的動機,日積月累,是否會令城市完全喪失自己黑暗的私人生活?一切都很光明,彬彬有禮,熱情好客,幹淨衛生,整個城市就像一隻巨大的旅遊紀念品,一覽無遺,一切都為旅遊而設計,節日、工藝品、宗教活動、飲食、旅館、交通、藝術,也許還包括做愛……在這一點上,我以為東京比較自然,好像並不怎麼在乎旅遊者,有許多黑暗、不適合觀光的地方,愛看不看,就這麼的。
南禪寺建於1289年。門樓很大氣,渾厚,據說那就是唐的風格。但頂很沉,像是重量過度的帽子,我發現這是因為建築的下部沒有中國建築那種隱約的楔型。土木結構和楔型使建築穩如泰山。南禪寺的門樓給我頭重腳輕、搖搖欲墜的感覺,其實它已經挺立了幾百年。黑烏鴉在古老的屋頂上盤旋,很像宋徽宗的一幅畫。它們已經非常熟悉這個頂。黯淡的建築,被時間磨出細膩的光。購票,每個人發一個塑料袋,脫了鞋裝進去,各人自己拎著,像是兜著自己的不良紀錄似的。登樓遠眺,正是日落時分。大地蒼茫。蒼茫是沒有國界的,這就是詩歌可以隨便越境的原因,頗有回到長安的感覺,就想起那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不會是脫掉鞋寫出來的吧。我對進門就要脫鞋很不適應,這個行為使生活忽然中斷,進入了一個正式場合似的,隨便自然的生活忽然結束,它們很不衛生。古代中國的建築被日本學習模仿,學習總是容易將對象升華、拔高、模式化、楷模化。原來的東西就離開了它的日常氛圍和基礎,較為神聖了。在日本,古代的建築物總是給人拔地而出的感覺,缺乏那種日常親和紮根於大地的東西,也許因為當時就是在頂禮膜拜的心態下建造的。但日本學習西洋的建築並沒有這種感覺,西洋建築的基本功能是實用,美隻是裝飾性的。而中國建築的基本結構不僅僅在於實用,也暗示著中國人對宇宙人生的理解,具有象征性的含義。例如飛簷、鬥拱、柱子,不僅僅是建築結構的需要,有許多精神性的“多餘”,暗示著世界觀。什麼事情都是天人合一的,既要有實用的天,也要有文化的人。中國建築到了日本,也許其文化的部分被誇張做作了,所以在日本,那些學自中國古代的建築,更有壇的感覺。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瓦,燒製得厚大、堅固,泛著青光,用瓦釘鉚接起來,就像是德國人的鋼盔。蓋在屋頂,不會長一根草。已經不是漢語中所謂的“片瓦”,而是工藝品。瓦其實有著大地的含義,依賴、扒著大地。棲身其下的感覺被取消了,瓦成為升起來的、向上的東西。有的瓦重達13公斤。在高處看,日本的頂相當荒涼,太光滑了,沒有灰塵,不生苔蘚,更沒有牆頭草。中國的瓦表麵很粗糙,接縫用的是泥巴,所以幾個雨季過去,屋頂就長出草來。尤其是在南方,屋頂四季開著花,蝴蝶飛出飛進。當然,這個景象已經是長河落日了,中國現在連瓦都不要,水泥平頂,那就更荒涼了。
南禪寺旁邊有著名的哲學小路,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曾經住在這一帶,散步,思考東方式的存在主義。他是日本著名的哲學家,在二次世界大戰前曾經影響日本。普通的散步小路像馬克思的那條地毯一樣被升華了,成為熱鬧的旅遊點。到京都旅遊的一個重要項目,就是去參觀這條哲學小路。被楓樹簇擁的碎石路,順著一條溪流。路上的某一段出現了一個小寺,這個寺是構思的結果。寺中間圍著一棵楓樹,看上去這個小寺的主持或許所供奉的就是這棵樹。這是一個創意,也許暗示著楓樹就是已經得道的高僧吧。樹冠已經撐得比小天井更大,紅葉在牆外麵落了一攤,美麗淒涼。很是動了腦筋的設計。日本的園林一般都是這樣,設計的痕跡很明顯,似乎並不在意“道法自然”,而是升華於自然。而在中國,園林中不自然的痕跡一定是要想辦法遮掩掉的。一切都要看起來自然天成的樣子,所謂師法造化,鬼斧神工。遊客不敢碰那些神聖的落葉,這場景就像楓樹被培養成了模特兒,正在走台呢,大家隻是嘩嘩地拍照,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