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為什麼手短(1)(1 / 3)

萬夏

跳下去,膽子就有桶那麼粗

我至今都有恐高症,一旦夢中有它就必是噩夢。人跳下去了,但靈魂驟然龜縮在心髒裏麵,被一枚釘子釘在橋欄上,等墜落到水麵的一瞬,它才像一顆子彈一樣穿過喉嚨射回胸膛。水花濺開的時刻,就是我撕裂黑夜的恐怖叫喊。

在七十年代的頭四年,我十二三歲,已跳完了錦江上的主要大橋。每次回成都,經過南門大橋(或叫錦江大橋,就在錦江賓館的旁邊),我都要抽空來到橋邊,扶摸著乳白色的橋欄向下久久凝望。翻砂工藝的橋欄還像從前那樣細潤可手,當你抹開浮塵,在成都難得的陽光下麵,仍能看到水泥被風雨衝刷後,含在裏麵幾點針尖般的金砂在閃爍。河水已經變了,從深綠色向黑色流去,被下遊的攔河壩隔成了幾乎靜止不動的堰塘,散發著淡淡的刺鼻氣味。聽說隻有在重大節慶日或重要人物來成都時,上遊才獲令開閘放水,用岷江的新水衝刷河道。

1970年代初,全國人民都在反反複複看兩部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在後一部片子裏,一夥白軍特務開會密謀要暗殺列寧,打進敵人內部的紅軍衛隊長為了把這一緊急消息送出去,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叫一聲“瓦西裏”(紅軍警備部隊指揮官),從三樓的窗口跳了下去。這一悲壯的跳樓情節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國人,好像比當年抗日的琅玡山五壯士跳崖的英雄形象更深入人心。王朔的小說《動物凶猛》中,一個孩子從煙囪上跳下來摔死了。薑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就複述了這個情節:夏雨從工廠很高的煙囪上高喊一聲“瓦西裏”跳了下來,在朋友和戀人寧靜麵前,以英雄之舉證明自己還可以。

我們住家所在的市物資局六層辦公樓,為五十年代所建,直到七十年代末都是成都鹽市口和東大街一帶最高的建築物。那時的建築空間都很高,每層都在三米以上,再加上一樓的墊層,二樓一般會離地四米。從辦公樓的一層到二層,樓梯拐彎的地方有一扇大窗戶,窗台有我們小孩子的胸口那麼高。我們一群中大一點的孩子,有彭勇、萬裏、戴永康、李躍進等,爬上窗台,鑽出窗戶,每跳下去之前,都學著電影裏大喊一聲“瓦西裏”。完了就是我們小一點的娃兒往下跳。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地麵有一堆沙子,可能有這樣一種保護的東西,大家才有膽子往下跳,可後來這堆沙被拉走了,大家仍冒起膽子往下跳。孩子之間常有人提醒說,強盜被殺死後,把他的膽挖出來,居然有桶那麼粗。所以大孩子對我們說,跳吧,跳下去了,你的膽就會長大一點,多跳幾次,你的膽子就有桶那麼粗了。

我那時十歲,剛上小學三年級,人矮,好不容易翻上窗台,鑽出破窗戶,戰戰兢兢站在窗台上。記得那是夏天,熱風吹著我臉上的汗珠,我的膝頭在微微打抖。我聽到心髒就在我的喉嚨裏跳動,我腦袋裏一片空白。窗子下麵是一排很老的桉樹,樹皮皴裂而鬆柔,樹根下麵一堆沙子變得很遠很小。一群娃兒仰頭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向毛主席保證,我們每個人都做過同樣的夢:從懸崖上跳下去。急劇的墜落感撕扯著我們的肢體和心髒,猶如你被綁在過山車上,從最高處向下猛衝,除了驚聲尖叫,我們對自己被控製的命運無可奈何,生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任其墜落,這絕對是一種死亡的感覺。這種動物生存的本能反應,深深隱藏在我們的基因中,潛伏在我們夢裏。有幸我們每個人在有生之年都體驗到了,唯一的拯救方式就是大叫一聲從噩夢中醒來,這一聲喊叫必將震動黑夜,將更多的人驚醒。

大人們常說,夢見跳崖,一蹬腿把自己驚醒了,說明你身體長高了一截。後來我看了很多動物的片子,群居動物在過河時,不管眼前麵臨著何等危險,都必須跳下去遊過對岸。隻有那些虛弱的才被湍流衝走、被鱷魚吃掉或膽怯地留在了岸邊。就像《周易》中的“即濟”和“末濟”兩卦。渡過河的就安然無恙,未渡過的必有大難。

可能隻有人類是反自然的生物種類,在六七十年代,可以感受到我們國家也像跳樓的感覺一樣,在向深淵急劇下墜,而不知何時能到穀底。麵對中國社會這條滔滔大河,為了生存,我們本能地都跳下去了,而那些不跳下去留在岸上的,恰恰不是族群中最虛弱的,而是中國最強硬最睿智的種類,但是他們的命運和那些留在岸上的動物一樣,存活率極低,命運大多無善可終。

當屁股猛地摔在沙堆上,兩腳陷在沙子裏,我從沙堆裏爬起來的時候,並沒有人為你喝彩。但我十分興奮,心髒還在狂跳,小蛋蛋還在發痛,滿嘴滿臉都是沙子,我又和其他的孩子一樣,紅彤彤著臉,再次跑上了二樓。離地雖然隻有兩米多高,但頓時覺得自己長了一大截,膽子居然也有湯碗那麼大了。迎風站在窗台上,像個英雄。

天鵝湖裏的夢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