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過《軍隊的女兒》嗎?”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藍淑芬終於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
“這本書,我早就看過。”我也從自己最初的尷尬裏掙紮出來,變得從容了許多。“它是寫一位將軍的女兒,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生活經曆。是一本非常好看的書。”
“我想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想和你一起去。你能答應我嗎?”
聽著藍淑芬的話,我的心,突然變得沉甸甸的,一點都感覺不到心靈碰撞的激情了。我仿佛覺得,那是一種能夠超越一切恐怖的世俗力量,毫不留情地把我拋向了一片死海之中。我知道藍淑芬說的“一起去”的含義,可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並非是我不喜歡她,也並非是我的心麻木了。而是多少年封建的封閉式教育,使我的心理成熟程度,還停留在童年時期。雖然在日常的學習生活中,我們彼此也喜歡接觸,但我知道,那絕不是愛的萌芽。
對藍淑芬提出來的問題,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那時我假如答應了藍淑芬,真的和她一起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也許我們就會結成夫妻,相依相守地生活在一起,不會有後來的勞燕分飛了。我的心裏,也就不會有這個至今都解不開的謎了。
我們重新陷入到沉默之中。
教室裏非常安靜,除了黏稠的黑暗,連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我聽得見藍淑芬的呼吸聲,也似乎聽見了時間在滴滴答答地向前走。黑夜中,我和她就那麼手握著手,相對而立。身體僵直了,也沒有語言,更沒有有意識的其他動作,就連我們兩個人的生命,都像是在一瞬間消失了。我和藍淑芬像是法蘭西大藝術家羅丹的一組石雕,隻是靜靜地和黑夜融合在一起。
時間在悄無聲息中慢慢走過,藍淑芬可能再也耐不住這樣的寂寞,輕輕地對我訴說了她是怎樣下了這個決心的,還興奮地設想了我們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後的生活。她嘴裏呼出的氣息帶著香香的甜味,輕輕地撲在我的臉上,癢癢地鑽進了我的心裏。此情此景中,我的靈魂又一次被女性溫情的海洋淹沒了。有一陣兒,我都覺得我和藍淑芬兩人,已經手拉著手,在金光閃閃的大漠上奔跑,在無邊無際的葡萄園中勞作穿行,在漫天彌漫的黃色沙塵暴中掙紮了。我們兩人像沙棘像紅柳像胡楊,把我們青春的生命,紮根在金子般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之中。心靈的憧憬,社會的現實,還有來自藍淑芬的相約,險些使我像千千萬萬的同學們一樣踏上萬裏征途,去追尋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理想之光。
可是,當我年輕的心,在藍淑芬描述的幻景中沉醉時,我世俗的良心卻在慢慢地複蘇。
不知道為什麼,藍淑芬的溫情,柔順,她那欲伴我而行的決心,突然使我想起了母親送哥哥和姐姐去插隊時那肝腸欲碎的情景。
在我的哥哥和姐姐,背起鋪蓋行李,走出家門的時候,我看到,我的母親和我的哥哥、姐姐一樣地淚流滿麵;在鑼鼓喧天人聲鼎沸的北京火車站,我的母親和我的哥哥、姐姐的臉上都一樣地壓抑著各自悲切的心情,強作笑顏,眼淚也都一樣地往心裏流。
那種生離死別的場麵,使我感覺到,這種離別的痛苦,對於兒女們來說隻是一次,可對母親來說卻是一次又一次。離別,離別,母親的心是在怎樣的壓力下掙紮啊。中國自古就說:兒行千裏母擔憂。那麼,被迫遠走他鄉的兒女們,好像是無情的魔鬼,每時每刻都將任意撕扯母親慈愛的心。
這不能不使我想到,自己在評劇團工作的父親,被發送到“五七幹校”改造,哥哥和姐姐也早已隨著“上山下鄉”的高潮,去了農村。一家人似乎是在一瞬間變得四分五裂,天各一方了。我要是再去了新疆,母親的心還不被撕成了碎片嗎?
麵對我自己的現實情況,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先等一等,非等動員的家夥們逼上家門,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堅決不去插隊。哪怕是讓自己母親的心暫時歇息一下也好啊。
在沉默了不知多長時間後,我終於在靜悄悄謎一樣的黑夜裏,委婉地拒絕了第一個準備走進我生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