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感恩老師(6)(1 / 3)

他的一生都是有益於人的,見到他便是一種愉快。他胸中沒有城府。他喜歡談話,他的話都是很有風趣的,很愉快的。老舍和他都是健談的,他們倆曾經站在倫敦的街頭,談個三四個鍾點,把別的約會都忘掉。我們聚談的時候,也往往消磨掉整個黃昏,整個晚上而忘記了時間。

他喜歡做人家所不做的事。他收集了不少小古董,因為他沒有多餘的錢買珍貴的古物。他在北平時,常常到後門去搜集別人所不注意的東西。他有一尊元朝的木雕像,絕為雋秀,又有元代的壁畫碎片幾方,古樸有力。他曾經搜羅了不少“壓勝錢”,預備做一部壓勝錢譜,抗戰後,不知這些寶物是否還保存無恙。他要研究中國服裝史,這工作到今日還沒有人做。為了要知道“紐扣”的起源,他細心的在查古畫像、古雕刻和其他許多有關的資料。他買到了不少攤頭上鮮有人過問的“喜神像”,還得到很多玻璃的畫片。這些,都是與這工作有關的。可惜牽於他故,牽於財力、時力,這偉大的工作,竟不能完成。

我寫中國版畫史的時候,他很鼓勵我。可惜這工作隻做了一半,也困於財力而未能完工。我終要將這工作完成的,然而地山卻永遠見不到它的全部了!

他心境似乎一直很愉快,對人總是很高興的樣子。我沒有見他疾言厲色過;即遇怫意的事,他似乎也沒有生過氣。然而當神聖的抗戰一開始,他便挺身出來,獻身給祖國,為抗戰做著應該做的工作。

抗戰使這位在研究室中靜靜的工作著的學者,變為一位勇猛的鬥士。

他的死亡,使香港方麵的抗戰陣容失色了。他沒有見到勝利而死,這不幸豈僅是他個人的而已!

他如果還健在,他一定會更勇猛的為和平建國,民主自由而工作著的。

失去了他,不僅是失去了一位真摯而有益的好友,而且是,失去了一位最堅貞、最有見地、最勇敢的同道的人。我的哀悼實在不僅是個人的友情的感傷!

1946年7月

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風格

傅斯年

凡認識蔡先生的,總知道蔡先生寬以容眾;受教久的,更知道蔡先生的脾氣,不嚴責人,並且不濫獎人,不像有一種人的脾氣,稱揚則上天,貶責則入地。但少人知道,蔡先生有時也很嚴詞責人。我以受師訓備僚屬有25年之長久,頗見到蔡先生生氣責人的事。他人的事我不敢說,說和我有關的。

蔡先生一切待人接物,他先假定一個人是善人,除非事實證明其不然。

凡有人以一說進,先假定其意誠,其動機善,除非事實證明其相反。如此辦法,自然要上當,但這正是孟子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了。

若以為蔡先生能恕而不能嚴,便是大錯了,蔡先生在大事上是絲毫不苟的。有人若做了他以為大不可之事,他雖不說,心中卻完全有數。至於臨艱危而不懼,有大難而不惑之處,隻有古之大宗教家可比,雖然他是不重視宗教的。關於這一類的事,我隻舉一個遠例。

在五四前若幹時,北京的空氣,已為北大師生的作品動蕩得很了。北洋政府很覺得不安,對蔡先生大施壓力與恫嚇,至於偵探之跟隨,是極小的事了。有一天路上,蔡先生在他當時的一個謀客家中談起此事,還有一個謀客也在。

當時蔡先生有此兩謀客,專商量如何對付北洋政府的,其中的那個老謀客說了無窮的話,勸蔡先生解陳獨秀先生之聘,並要製約胡適之先生一下,其理由無非是要保存機關,保存北方讀書人,一類似是而非之談。蔡先生一直不說一句話。直到他們說了幾個鍾頭以後,蔡先生站起來說:這些事我都不怕,我忍辱至此,皆為學校,但忍辱是有止境的。北京大學一切的事,都在我蔡元培一人身上,與這些人毫不相幹。

這話在現在聽來或不感覺如何,但試想當年的情景,北京城中,隻是些北洋軍匪、安福賊徒、袁氏遺孽(安福賊徒,指北洋皖係軍閥操縱的官僚政客;袁氏遺孽,指竊國大盜袁世凱的餘黨。)具人形之識字者,寥寥可數。

蔡先生一人在那裏辦北大,為國家種下讀書愛國革命的種子,是何等大無畏的行事!

1929年

宗月大師

老舍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叫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麵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晃來晃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麼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並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麼洪亮(在酒後,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麼華麗,他的眼是那麼亮,他的臉和手是那麼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麼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