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用回憶的眼光看著我說,"我們像他們這樣年齡,已經當上教授、係主任了。"
我說,"正是這話――他們正努力地把失去的光陰奪回來。我也是這樣,恨不得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交給他們,好把"青黃"接了上去,可是這二十年來我自己也落後了,外國寄來的新書,有許多名詞我都看不懂,更不用說外國的作家和流派了。明年春天,我還要跟一個代表團到美國去,我真不知道如何對付!同時,我還有寫不完的趕任務的文章,看不完的報紙刊物,回不完的信件,整天忙得暈頭轉向!"
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來,說,"能忙就好,總比我整天一個人在"空巢"裏呆著強 "
女兒端了一個擺滿餐具的盤子進來,我也站了起來,同老梁把靠牆放的一張方桌抬到屋子的中間。女兒安放好杯箸,便和妻進進出出地擺好一桌熱騰騰的菜。女兒安排老梁、我和她媽媽各據一方,她自己和小文並排坐在老梁的對麵,又拿起茅台酒瓶來,笑著說,"三十年不見了,今晚媽媽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來一點吧。"妻忙說,"梁伯伯是不會喝酒的,茅台酒又厲害,這瓶酒是我讓他帶回去當禮物送人的,大家都少來一點,意思意思吧!"老梁卻一把把酒瓶奪了過去,滿滿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幹了,又滿滿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還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邊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麵大聲念: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幹了,這時他滿臉通紅,額上的汗都流到了耳邊。妻連忙從他緊握的手裏,奪過酒瓶來,說,"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傷人的!"女兒連忙又把妻手裏的酒瓶,放到窗台上。老梁頹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睜著浮腫的眼皮望著妻和女兒,說,"你們不但管老陳,還要管我!我是多少年沒人管的了 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這一頓飯一點不像好友久別後的聚餐,老梁是一語不發,好像要拿飯菜去堵回他心裏的許多話,我們也更不敢說什麼。
小文驚奇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趕緊扒拉完一碗飯,就溜回她們屋子裏去了。
妻和女兒撤下飯菜去,把果盤和果刀擺上的時候,老梁已完全清醒了,他接過小手巾來,擦了一下他的煞白的臉,正要說話,門外一連響了幾聲汽車的喇叭。老梁抬頭望著窗外說,"對了,是我侄子替我叫的出租汽車,說是夜裏坐公共汽車進城怕不方便 "女兒趕緊站了起來,說:"梁伯伯,您別忙,我出去和司機說請他等一會兒,您吃完水果再走。"說著就跑了出去。
老梁三口兩口地把妻給他削好的幾片梨,都吃了下去,一麵站了起來。提起皮包,伸手便到窗台上去取那瓶酒,妻按住他的手,笑說:"這瓶不滿了,等老陳明春到美國時再給你帶一整瓶去。"他沒有說什麼,我幫他被上大衣,我們去到門口,正碰見女兒回來,老梁忽然問,"小文呢?"女兒說,"她大概睡了。"老梁說,"我去看看她。"
女兒把老梁帶進她們的屋裏,打開床側的燈,在書架後麵一張雙人床旁邊,一張小帆布床上,小文把被子裹得緊緊地,睡得正甜呢。老梁低下頭去,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妻笑說,"你還是那樣地愛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老梁冷冷地笑說:"沒有,他的媳婦兒嫌麻煩,不要,可她還養了兩隻波斯貓!"
女兒笑著打岔說:"您看我們這屋裏多擠!這本是爸爸和媽媽的書房,讓我們給占了。"
老梁把燈關了,一麵走出來,一麵回頭對我們說,"你們這個"巢"多"滿"嗬!"
司機從裏麵把後座的車門推開了。老梁拱著背上了車,卻搖下車窗來,對女兒說:"小美子,外麵風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媽媽進去吧。"
車尾的紅燈,一拐彎就不見了,女兒扶著我們的肩,推著我們往回走,我們都沒有說話,眼前卻仿佛看見老梁像一隻衰老的燕,扇著無力的翅膀,慢慢地向著遙遠的空巢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