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娜!假如你是真的朱麗葉,我幸而做了羅密歐,我便真的灑血台前,也是三生的福孽! "她雖然不好意思的笑著搖一搖手,心裏卻知道霞蘭說的是由衷的話!
她更能回味到自己剛才在台上的種種變幻的神情和姿態:當她倚在廊闌上,低低的俯喚著牆下的羅密歐說,"我的恩愛是海樣的無邊,海樣的深;" (Mybountyisasboundlessasthesea,Myloveasdeep;)那含羞的顫動的音調,和月光中隱約紅暈的麵龐,何等的使人陶醉!佳期之前一夕,含著萬千的委屈與堅定,紅綃帳畔,向天舉起藥瓶,說:"羅密歐,我來了!盡此毒杯;為你飲壽。"(Romeo,Icome,ThisdoIdrinktoThee。)那時又是如何的淒動與激昂!至於最後一幕,墳台四角,銀炬高燒,雪浪船的層紗下,蓋覆著靜臥的修美的身形。閃閃的光焰之中,不知要觸動多少的輕憐與微歎!複生後的飲刃,輕軀與霜劍頹然俱倒,壇畔的她的繚亂的神經,和微弱的氣息,也隨著幕外驟雷似的掌聲,久久才靜了下去。
這一切都在她心中旋轉――她不禁又微微抬眼望著鏡裏,就是這眼兒,這唇兒,適才間在這逼照的華燈下,起落萬丈的情感潮中,不知震撼顛簸了幾多觀眾!這絕豔,這驚才,這奪人的魔力,上帝竟輕輕的都萃付在這一身麼?
她輕盈的緊貼著鏡子。一陣陣凝冷的感覺,侵上她的臂腕與腰肢。一晚上的情熱和煩亂,使她覺出了沁入心脾的倦慵。她懶懶的揉著眼兒,揉著,揉著,猛然觸到了眼邊的眶骨――觸到了眼邊圓圓的眶骨!
忽然一陣輕微覺悟的寒顫,透過了全身!劇後遺留的情潮和心境,使她半真誠半做作的,起了極濃鬱極新穎的悲哀!
花兒無聲的落下,落在她垂地的白衣之旁。她這時似乎看見了年光的黑影,鷙鳥般張開巨翼,蓬蓬的飛來,在她光豔的軀殼上瞰視,回旋。她嫵媚的精神豐度,在黑影中漸漸暗淡,她的長眉妙目,在黑影中一團兒冰雪般漸漸的銷融。在飄揚的輕裾底下,隻立著 隻立著一架雪白嶙峋的骷髏!
她心顫,她指尖涼,她頰上的暈紅,漸漸消退。她徐徐的抬起雙手,掩著眼兒,又徐徐的跪了下去。她幽咽著,她秀削的雙肩,在紗衣裏翕翕的顫動。
閉目跪了多時,四周沉黑,劇中一切都模糊消散。蕭索的神意,浸著心身。她微歎。她又微微的睜開眼。她看見濃紅的花束堆在身旁,鏡中人仍是跪著,如玉的雙手,合在胸前。秀發四披,莊嚴柔靜的雙眸,仰望著鏡中天上。樹影後西斜的月兒,冰輪般停在窗外,映入鏡裏,正做了她頂上的圓光!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十九日黃昏,娜安辟迦樓。
(選自散文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