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一個軍官的筆記(2 / 2)

我們都按兵不動,盼著萬一還有調停的希望。心裏稍微的鎮定一些,隻是暴烈的雷雨隻管困住我們;軍需官又隻管遲延著不來;軍糧不足,怎能支持呢?如何能叫兵士們枵腹從軍呢?

我為何臥在這裏?我的頭為何抬不起來?我為何覺得周身麻木?這雪白的牆壁,綠蔭遮滿的窗戶,不是戰場上嗬! ――我想起來了,我是已經交戰受傷了,這裏是醫院嗬!

大雨的晚上,"總攻擊令"下了以後,忠平的軍隊悄悄的越過戰線來;一陣的槍聲,將我們一齊驚醒,那時我神經錯亂,隻覺得拿著一柄指揮刀,站在雨中,耳中隻有雨聲,槍聲,呼聲,忽然一聲震響,我跳起很高來,立刻左邊身子麻木了過去,倒在雨地裏,腦子裏好像有海水流過一般。一會兒火光一閃,聽得有人說:"他們的隊官在這裏呢! "接著有人低頭看我,――"呀!忠平哥哥! "他哭了,拉著我的手;我也哭了,以後我覺得飄了起來,萬事都不覺得了。

我的確是受傷了,忠平在不在這裏呢?我到底是在那邊呢?

看護生進來,看見我醒了,連忙走過來。我要問他,他卻微笑著搖頭,不叫我言語,一壁低頭去察看我的傷處,我的目光隨著他的手看去,立刻血液冰冷,――原來我已成了廢人了,我的左手左腳都沒有了……恨得我要坐起來!我用力撕開裹傷的藥布!我痛擊自己的頭!我大聲呼喊!以後便哭了!看護生嚇得不知道怎麼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著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過來要勸解;我指著門叫他出去,我不聽他的話,誰的話我都不聽。完了!完了!我成了廢人了,不如死了。一覺醒來,剛一睜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來;什麼心都灰了,我這一輩子就算完了!

"不論是誰,請給我一瓶毒藥,讓我死了罷! "我不住的哀喚著。這時門開了,忠平走了進來,灰白著臉,他的左手也裹著布,掛在頸下,三步兩步,走至床前,撫著我,好半天掙出一句話來,說:"弟弟!我……"我們都幽咽無聲。我靜靜的臥著,耳中隻聽得樹葉搖動,和忠平哽咽的聲音,他的眼淚,都滴在我的臉上。這時我想起小的時候,和忠平一處遊玩,我們各人都拿著一杆小木槍,裝上沙土,伏在樹後,互相射擊,忽然他一槍射在我臉上,飛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槍就哭了,他趕緊跑過來,替我揉眼睛,一麵勸我說:"弟弟不要哭,我們以後永遠不打著玩了。"這些事都像幻燈般一片一片的從我眼前過去,――這時我心中隻覺得澄靜淒慘,忠平嗬!但願你永久坐在這裏!我們以後永遠不打著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於廢人了,我要往一個新境界去了,那地方隻有"和平"、"憐憫"和"愛",一天的愁煩,都撇下我去了。

可憐的主戰者嗬!我不恨你們,隻可憐你們!忠平嗬!我不記念你,我隻愛你!父親嗬,妹妹嗬,再見罷!

世界的曆史,一頁一頁的翻過去,以下隻有"上帝也要擦幹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收入《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