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槍(1 / 3)

第一章 落日照大旗

01

黃昏,未到黃昏。

落日正照在這麵大旗上。

旗杆是黑色的,旗麵也是黑色的,旗上卻繡著五條白犬,一朵紅花。

這就是近來在江湖中聲名最響的開花五犬旗。

五犬旗是鏢旗。

遼東的“長青鏢局”,已和中原的三大鏢局合並,組織成一個空前未有的聯合鏢局。

五犬旗就是他們的標誌。

五條白犬,象征著五個人--

長青鏢局的主人,“遼東大俠”百裏長青。

鎮遠鏢局的主人,“神拳小諸葛”鄧定侯。

振威鏢局的主人,“福星高照”歸東景。

威群鏢局的主人,“玉豹”薑新。

還有一位就是中原鏢局中第一高手,“振武”的總鏢頭,“乾坤筆”西門勝。

自從這聯營鏢局的組織成立後,黑道上的朋友,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了。

02

有風。

鏢旗飛揚。

黑色的大旗正在落日下發著光,旗上的五條白犬也在落日下發著光。

丁喜就坐在落日下,遠遠地看著這麵大旗,他的臉上也在發光。

他是個很隨便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著,沒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有好酒好菜,他就猛吃,沒有得吃,就算餓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就算餓了三天三夜後,他還是會笑,很少有人看見過他板著臉。

現在他就在笑。

他笑得很隨便,有時候會皺起鼻子來笑,有時會眯起眼睛來笑,有時候甚至會像小女孩一樣,撅起嘴來笑。

他的笑容中,絕對看不出有一點惡意,更沒有那種尖刻的譏誚。

所以無論他怎麼笑,樣子絕不難看。

所以認得他的人,都會說丁喜這個人,實在很討人喜歡,可是恨他的人一定也有不少--現在至少已有五個。

小馬當然絕不是這五個人其中之一。

小馬叫馬真,此刻就站在丁喜身後,你隻要看見丁喜,通常就可以看見小馬站在後麵。

因為他是丁喜的朋友,是丁喜的弟兄,有時甚至像是丁喜的兒子。

可是他不像丁喜那樣隨和,也沒有丁喜能討人喜歡。

他的眼睛總是瞪得大大的,臉上總是帶著一萬個不服氣的表情,看著人的時候,好像總是想找人打架的樣子,而且真的隨時隨刻都會打起來。

所以有很多人都叫他“憤怒的小馬”。

現在他看起來很憤怒,一雙大眼睛正瞪著遠處那麵飛揚的鏢旗,一雙拳頭緊緊地握著,嘴裏喃喃地罵道:“三羊開泰,五狗開花,真他媽的活見鬼,這些龜孫子為什麼不叫五狗放屁?”

丁喜在微笑,在聽著。

他早就聽慣了,小馬說的話裏,若是沒有“他媽的”三個字,才叫奇怪。

“但我還是弄不懂。”小馬又罵了幾句三字經,才接著道,“這些龜孫子為什麼不喜歡做人,偏偏要把自己當作狗。”

丁喜微笑道:“因為狗一向是人類的朋友,會替人看門,替人帶路。”

小馬道:“黃狗、黑狗、花狗也是狗,他倒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比作白狗?”

丁喜道:“因為白的總是象征純潔和高貴。”

小馬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怪聲道:“不管怎麼樣,狗是狗,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白狗黑狗都一樣。”

看來他對這五個人不但討厭,而且痛恨,簡直恨得要命。

因為他是個強盜,強盜恨保鏢的,當然是天經地義的事。

小馬又道:“我雖然是個強盜,我做的事可沒有一件是見不得人的,他媽的至少不會替那些貪官汙吏、惡霸奸商做看門狗。”

丁喜道:“他們做的事,雖然未免太絕了,可是他們這五個人,卻不能算太壞,尤其是‘鎮遠’的鄧定侯。”

小馬道:“這趟鏢好像就是他押來的。”

丁喜道:“應該是他。”

小馬道:“聽說他押的鏢從來沒出過事。”

丁喜道:“神拳小諸葛並不是徒有虛名的人。”

小馬冷笑,道:“不管他是小諸葛也好,是大諸葛也好,這次跟鬥總是要栽定了。”

03

鄧定侯騎的總是好馬,就像他喝的總是好酒一樣。

他的騎術也跟他的酒量同樣好。

江湖中人都承認,他不但是中原四大鏢局的主人中,最懂得享受的人,也是思想最開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個。

這次聯營鏢局的計劃,就是他發起的,他的少林神拳已經到八九分火候。據說,鄧定侯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大長老之下。

聯營鏢局成立後,他的名聲在江湖中更響。

他的妻子美麗而賢惠,他的兒子聰明而孝順,他的朋友對他很不錯。

今年才四十四歲,正是男人生命中精力最充沛、思考最成熟的時候。

像他這麼樣的一個人,還會有什麼遺憾的事?

有!

有兩件--

中原四大鏢局中,曆史最悠久的“大王鏢局”居然不肯參加他們的聯營計劃--那王老頭子實在是個老頑固。

“這個人簡直就跟他用的那杆槍一樣,又老又硬,分量卻又偏偏很重。”

自從聯營鏢局成立之後,三個月內就開花結果,見了功效,開花五犬旗所經之處,黑道上的朋友們隻有看著歎氣。

可是近兩個月來,他所保的鏢,居然也失過兩次風,不但傷了人,而且丟了鏢。

傷的人都是他們旗下的高手,丟的鏢都是價值巨萬的紅貨。

紅貨的意思就是金珠細軟、奇珍異寶,托他們去保這種貨的人,通常都有點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將錢財換成紅貨。

因為這種貨不但攜帶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鏢。在表麵上裝幾箱東西作幌子,將紅貨藏在暗處,這種法子,就叫作走暗鏢。

鄧定侯這次押的就是趟暗鏢,擺在鏢車上作幌子的,是三五十鞘銀子,暗中藏著的珠寶,價值卻至少在百萬以上。

這實在不輕,鄧定侯並不嫌太重。

他對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對這趟鏢更有把握。

這次他所走鏢的路線,藏鏢的地方,都是絕對保密的。

他擺出來作幌子的貨已經很像樣,除了有限幾個人外,別人根本想不到這趟暗鏢中還藏著批紅貨,更不會想到這批紅貨藏在哪裏。

鄧定侯抬起頭,看看斜插在第一輛鏢車上的大旗,臉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黑緞的旗幟,旗杆是純鋼打成的,這批價值百萬的紅貨,就藏在旗杆裏。

除了他們五個人外,這秘密不會有第六個人知道。

車轔馬嘶,風蕭蕭。

風從日落處吹過來,保定府的城郭已遙遙在望。

護旗的鏢師老趙在心裏歎了口氣,隻要一到了保定,這趟鏢就可交了差。

想到保定府的燒刀子和大腳娘兒們,他心裏就像是有好幾百隻螞蟻在爬來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還得趕路回去,今天晚上我們總可以樂一樂。”

老趙回過頭,朝他的老搭檔小吳打了個眼色,兩個人的眼睛都眯了起來。

就在這時,突聽“轟”一聲響,老趙隻覺得眼前一黑,連人帶馬都跌入一個大洞裏,他守護的第一輛鏢車也跟著落下,軋在身上,車把子恰好軋在他兩腿之間。

“這下子完了。”

老趙整個人都縮成一團,想吐還沒有吐出來,就疼得暈了過去。

也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道旁的樹木忽然成排地倒下,有的倒在馬背上,有的倒在人的身上。

行列整齊的隊伍,忽然間就已變得雞飛蛋打,人仰馬翻。

鄧定侯翻身勒韁,正想反馬衝過去,護鏢奪旗,樹叢後已有三點寒星飛過來,打在馬屁股上。

他胯下的白馬雖然是久經訓練的千裏良駒,也吃疼不住,驚嘶一聲,人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馬,這匹馬卻已箭一般衝出去,越過倒下的樹幹,衝出了十餘丈。

等他甩開銀蹬翻身掠起時,樹叢後又有一條長索飛出,套住了落馬坑中鏢車上的旗杆,隻聽“呼”的一聲響--

黑色的大旗迎風招展,已隨著長索飛回。

鄧定侯的人雖掠起,一顆心卻已沉了下去。

隨行的鏢師大聲呼喝:“護著鏢車,莫中了別人的調虎離山之計。”

老練的鏢師倒都知道,鏢旗丟了雖丟人,鏢車被劫卻更為嚴重,當然應該先護鏢車,再奪鏢旗。

鄧定侯看著這些老練的鏢師們,卻連血都幾乎吐了出來。

樹叢後人影閃動,仿佛有人在笑。

鄧定侯身形斜起,乳燕投林,兩個起落間已撲過去。

少林門下的子弟雖不以輕功見長,他的輕功並不弱。

可是等他撲過去時,樹叢後卻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樹幹上用七管針釘著一條紙:“小諸葛今天居然變成了小豬哥,他媽的,真過癮。”

黃昏,已是黃昏。

落日的餘暉正照在北國初秋的原野上。

遠處仿佛有人在縱聲大笑,笑聲傳來處,仿佛有一麵黑色的大旗迎風招展。

鄧定侯雙拳緊握,遠遠地聽著,遠遠地看著,過了很久,才長長歎了一口氣:“這是什麼人?什麼人有這樣的本事?”

04

五犬開花,旗幟飛卷。

小馬一隻手舉著大旗,用一隻腳站在馬背上,站得穩如泰山。

這匹馬也是好馬,向前飛奔時快如急箭。

小馬仰麵大聲道:“小諸葛今天竟變成了小豬哥,他媽的,真真過癮。”

他還沒有笑完,馬腹下忽然伸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腳一抖。

小馬淩空翻了兩個筋鬥,一屁股跌在地上,手裏的大旗也不見了。

大旗已到了丁喜手裏,馬已緩下,丁喜正襟坐在馬背上,看著他嘻嘻地笑。

小馬揉了揉鼻子,苦笑著道:“大哥,你這是幹什麼?”

丁喜微笑道:“這隻不過是給你個教訓,叫你莫得意忘形。”

小馬站起來,垂著頭,想生氣可不敢生氣,倒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看來哪裏像是“憤怒的小馬”,簡直就是個“可憐的小驢子”。

丁喜道:“你想哭?”

小馬撇著嘴,不出聲。

丁喜道:“愛哭的人沒酒喝。”

小馬用力咬著嘴唇,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不哭的人呢?”

丁喜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保定府喝酒去。”

小馬道:“可以喝多少?”

丁喜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斤。”

小馬忽然“呼喝”一聲,跳了起來,淩空翻身,丁喜的手已在等著他。

兩個人立刻又在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馬飛馳而去,笑聲漸遠,馬上的大旗,猶自隨風飛卷。

這時落日的最後一道光,也正照在這麵大旗上,然後夜色就來了。

黑色的大旗,也就沒入黑暗的夜色裏。

第二章 拳頭對拳頭

01

夜。

燈已燃起。

屋子裏充滿了烤肉和燒刀子的香氣。

屋梁很高,開花五犬旗高高地掛在屋梁上,隨風展動。

既然是在屋子裏,風是從哪裏來的?

是從小馬嘴裏吹出來的。

他仰著臉,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氣,旗子已不停地動了半個多時辰,酒已去掉了一壇。

丁喜在旁邊看著,也看了半個多時辰,忍不住笑道:“你的真氣真足。”

他不但氣足,而且氣大,可是一到了丁喜麵前,他就連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屋梁上掛著旗幟,沒有旗杆。

旗杆在桌上。

丁喜輕扶著發亮的旗杆,忽然又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旗杆裏藏著什麼?”小馬搖搖頭。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你搶這麵旗子?”小馬又搖搖頭。

他沒空說話,他的嘴還在吹氣。丁喜歎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氣,多用腦袋想想。”

小馬道:“能。”

他立刻閉上嘴,坐得筆筆直直的,揉著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麼呢?”

丁喜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後再去做。”

小馬道:“我用不著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幹什麼,我就去幹什麼。”

丁喜看著他,忽然不笑了。

他真正被感動的時候,反而總是笑不出。

小馬盯著桌上的旗杆,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想不出?”

小馬道:“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長,我實在想不出裏麵能藏多少值錢的東西。”

丁喜終於又笑了笑,旋開旗杆頂端的鋼球,隻聽“叮叮咚咚”的串響,如琴弦撥動,七十二顆比龍眼還大,光澤形狀都幾乎完全相同的明珠,一連串落了下來,落在桌上。

小馬的眼睛已看得發直。

他絕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可是連他的眼睛都已看得發直。

因為他實在沒有看見過,世上竟有如此輝煌、如此美麗的東西。

使他驚奇感動的,並不是明珠的價值,而是這種無可比擬、無法形容的輝煌與美麗。

丁喜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裏也流露出感動之色,喃喃道:“要找一顆這樣的珍珠也許還不太難,可是七十二顆同樣的……”

他歎了一口氣,才接著道:“看來譚道這個人,雖然心狠手辣,倒還真有點本事。”

小馬道:“譚道?是不是那個專會刮皮的狗官譚道?”

丁喜道:“嗯。”

小馬道:“這些珠子是他的?”

丁喜道:“是他特別買來,送給他京城裏的靠山作壽禮的。”

小馬的眼睛立刻又瞪圓了,忽然跳起來,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這個老王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虧他媽的鄧定侯還自命英雄,居然肯替這種龜孫子做走狗。”

丁喜淡然說道:“保鏢的眼睛裏隻有兩種人,一種是顧客,一種是強盜,強盜永遠該死,顧客永遠是對的。”

小馬怒道:“就算這顧客是烏龜王八,也都是對的?”

丁喜道:“不管這強盜是哪種強盜,在他們眼裏都該死。”

他臉上雖然還帶著笑,眼睛裏也露出種說不出的悲哀和憤怒。

雖然沒有人叫他“憤怒的小丁”,但他無疑也是個憤怒的年輕人,恨不得將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連根鏟平。

--唉,年輕人,多麼可愛的想法,多麼可愛的生命。

這一顆顆明珠是不是也曾有過它們自己的夢想和生命?

丁喜又拈起顆珍珠,道:“依你看,這些珍珠可以值多少?”

小馬道:“我看不出。”

他真是看不出。

有些人根本沒有金錢和價值的觀念,他就是這種人。

丁喜道:“一百萬兩。”

小馬道:“一百萬兩銀子?”

丁喜點點頭,道:“隻不過這是賊贓,我們若急著賣,最多隻賣六成。”

小馬道:“我們是不是急著要賣?”

丁喜道:“不但要急著賣,而且一定要現錢。”

小馬道:“為什麼?”

丁喜道:“亂石崗,沙家七兄弟都死在五犬旗下,留下了滿門孤寡,還有青風山和西河十八寨的弟兄,就算他是罪有應得,他們的孤兒寡婦並沒有罪,這些女人孩子都有權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有飯吃,要有飯吃,就得要銀子。”

這道理小馬明白。

像這樣的孤兒寡婦,江湖中實在太多。

可是除了丁喜外,又有誰替他們想過?

小馬眨著眼,道:“一百萬兩,六成,是不是六十萬兩?”

丁喜歎了口氣,道:“這次你總算沒有算錯。”

小馬道:“六十萬兩銀子,要我一箱箱地搬,也得搬老半天,江湖中有誰能一下子就搬出這麼多銀子來,買這批燙手的貨?”

丁喜沒有回答,先喝了杯酒,又吃了塊烤肉,才悠然道:“保定府是個大地方,振威的總局就在保定,城裏城外,說不定到處都有他們的耳目。”

小馬承認:“這地方他們的狗腿子實在不少。”

丁喜道:“那麼你想,我為什麼別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保定來?”

小馬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真的想不出?”

小馬揉了揉鼻子,賠笑道:“大哥既然已想出來了,為什麼還要我想?”

丁喜道:“因為我要先抽出你幾條懶筋,再拔出你幾根懶骨頭,治好你的懶病。”

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小馬。

他知道有很多事小馬並不是真的想不出,隻不過懶得去想而已。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張金鼎這個人?”

這次小馬總算沒有搖頭。

他來過保定。

到過保定的人,就絕不會不知道張金鼎。

張金鼎是保定的首富,也是保定的第一位大善人,用“富可敵國,樂善好施”這八個字來形容他,絕不會錯。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張金鼎是靠什麼發財起家的?”

這次小馬又在搖頭了。

丁喜道:“有種人雖然不自己動手去搶,卻比強盜的心更黑,別人賣了命搶來的貨,他三文不值二文地買下來,一轉手至少就可以賺個對本對利。”

小馬道:“你說的是不是那些專收賊贓的?”

丁喜點點頭,道:“張金鼎本來就是這種人。”

小馬怔住了。丁喜道:“現在他還是這種人,隻不過是現在他的胃口大了,小一點的買賣,他已看不上眼。”

小馬道:“咱們到保定府來,為的就是要找他?”

丁喜道:“嗯。”

小馬忽然又跳起來,大聲道:“這種人簡直他媽的不是人,大哥居然是要來找他?”

丁喜沒有開口,門外已有個人帶著笑道:“他來找的不是我,是我的銀子。”

02

張金鼎的人就像是一隻鼎,一隻金鼎。

他頭上戴的是金冠,腰上圍著的是金帶,身上穿著的是金花袍,手上戴著白玉鑲金的扳指,最少戴了七八個。

金子用得最多的,當然是他的腰帶。

他的腰帶很長,因為他的肚子絕不比護國寺院子裏擺的那隻鼎小。

小馬衝出去打開門的時候,他就已四平八穩地站在那裏,也像是有三條腿一樣。

他後麵還跟著兩個人,一身繡花緊身衣,歪戴著帽子,打扮就像是戲台上的三級保鏢。

小馬道:“你就是那姓張的?”

張金鼎道:“你就是那個憤怒的小馬?”

看來小馬在江湖中的名聲已不小,居然連這種人都已經聽過。

小馬瞪著眼睛,從他的肚子看到他的臉,厲聲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張金鼎?”

張金鼎道:“你應該看得出,除了我之外,誰有我這一身肉。”

小馬冷笑道:“你這一身肥肉是從哪裏來的?”

張金鼎笑道:“當然是從你們這些人身上來的。”

他笑的時候,皮笑肉不笑,這倒不是因為他臉上的肉太多,隻不過因為他肉太厚,幾乎連鼻子都被埋在裏麵看不見了。

小馬真想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來。

張金鼎道:“莫忘記我是你大哥請來的客人,你若打了我,就等於打你大哥的臉。”

小馬緊握的拳,這一拳沒有打出去。

張金鼎長長吐出口氣,微笑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進來了?請吩咐。”

小馬道:“要進來,也隻準你一個人進來。”

張金鼎道:“你們有兩個人,我當然也得帶兩個人進去,我做買賣,一向公平交易。”

小馬道:“你自己呢?”

張金鼎道:“我這個人根本不能算是個人,這是你自己剛才說的。”

小馬氣得怔住了,丁喜卻笑了。

他微笑著走過來,拉開了小馬,淡淡地道:“既然張老板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作人,你又何必生氣?”

小馬居然也笑了,道:“我隻不過在奇怪,這世上為什麼總會有些人不喜歡做人呢?”

張金鼎眯著眼笑道:“因為這年頭隻有做人難,無論做牛做豬做狗,都比做人容易。”

看見了桌上的明珠,張金鼎眯著的眼睛也瞪圓了,輕輕吐出口氣,道:“這就是你要賣給我的貨色?”

丁喜道:“若不是這樣的貨,我們豈敢勞張老板的大駕?”

張金鼎道:“你想賣多少?”

丁喜道:“一百萬兩。”

張金鼎道:“一百萬兩?”

小馬跳了起來,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是在說話,還是在放屁?”

張金鼎居然還是笑眯眯的,道:“我隻不過是在做生意,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做生意本來都是這樣子的。”

小馬道:“我們可不是生意人。”

丁喜道:“我是。”

小馬怔住,手已鬆開。

丁喜微笑道:“張老板若喜歡討價還價,我可以奉陪。”

張金鼎道:“我最多隻能出兩萬。”

丁喜道:“九十九萬。”

張金鼎道:“三萬。”

丁喜道:“九十八萬。”

張金鼎道:“四萬。”

丁喜道:“好,我賣了。”

小馬又怔住,就連張金鼎自己都怔住,他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會有人拿金子當破銅爛鐵,這簡直像是天上忽然掉下個肉包子來。

丁喜微笑道:“我是個很知足的人,知足常樂。”

珍珠是用筷子圍住在桌上的。

他移動一根筷子,珍珠就從缺口中一顆顆滾出來,落下,落入那漆黑的旗杆裏。

張金鼎看著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出的四萬,是四萬什麼?”

丁喜道:“難道不是四萬兩銀子?”

張金鼎道:“不是。”

丁喜道:“是什麼?”

張金鼎道:“是四萬個銅錢。”

丁喜道:“四萬個銅錢我也賣了。”

小馬吃驚地看著他,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個人。

丁喜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又道:“莫說還有四萬個銅錢,就算張老板一文不給,我也賣了。”

小馬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我大哥肯,我可不肯。”

丁喜道:“你大哥肯,你也得肯。”

小馬道:“為什麼?”

他一向聽丁喜的話,丁喜要做的事,這是他第一次問“為什麼”?

因為他實在覺得奇怪,奇怪得要命。

丁喜道:“你一定要問為什麼?”

小馬道:“嗯。”

丁喜歎了口氣,道:“因為我怕打架。”

小馬眼睛又瞪圓了,用手指戳了戳張金鼎的肚子,道:“你怕跟這個人打架?”

丁喜上上下下看了張金鼎兩眼,道:“像張老板這樣的角色,就算來上七八百個,要打架我還是隨時可以奉陪。”

小馬道:“那麼你怕跟誰打架?”

丁喜道:“你真的看不出?”

小馬道:“我看不出。”

一直垂著頭站在張金鼎身後,打扮得像戲子一樣的花衣鏢客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得出。”

小馬瞪眼道:“你?你他媽的看出了什麼?”

花衣鏢客道:“我至少已看出了一件事。”

小馬道:“你說。”

花衣鏢客道:“討人喜歡的丁喜實在不愧是黑道上的第一號智多星,憤怒的小馬卻實在是他媽的個大草包。”

小馬跳起來,道:“你是什麼東西?”

花衣鏢客道:“你還看不出?”

小馬道:“我隻看出了你既不是東西,也不是人,最多隻不過是他媽的一條白狗。”

花衣鏢客大笑。

他大笑著脫下身上的繡花袍,摘下頭上的歪戴帽,用脫下的花袍子擦了擦臉。

於是這個戲台上的三流小保鏢,忽然變成了江湖中頂尖兒的一流大鏢客。

嚴格說起來,江湖中夠資格被稱作一流大鏢客的人,絕不會超過十個,“神拳小諸葛”鄧定侯當然是其中之一。

這個人的麵貌,目光炯炯,氣勢之從容,在王公巨卿中也很少看得見。

小馬冷笑道:“果然不錯,果然是小豬哥。”

鄧定侯微笑道:“但我卻看錯了你,你倒不是大草包,最多隻不過是條小笨驢子而已。”

小馬的拳頭又握緊。

可是他這隻拳頭卻被丁喜拉住。

小馬道:“你真的怕打架?”

丁喜道:“真的,隻可惜這場架看來已非打不可。”

小馬道:“那你為什麼要拉住我?”

丁喜道:“因為現在還沒有到開始打的時候。”

小馬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丁喜道:“我們至少也得等西門大鏢頭先脫下戲服來再說。”

另一個花衣鏢客冷冷道:“想不到你居然也認出了我。”

丁喜看出他繡花袍裏一條凸起的地方,微笑道:“我倒沒有認出你,隻不過認出了你身上這對乾坤筆而已。”

乾坤筆是用百煉精鋼打成的,此刻就斜插在西門勝繡花袍裏,緊身衣的腰帶上。

他的人也跟這對筆一樣,瘦削、修長、鋒利,已經過千錘百煉,煉成了精鋼。

開花五犬旗下的五大鏢局中,若論老謀深算,算無遺策,自然要推“遼東大俠”百裏長青。

鄧定侯思路開明,魄力之大當稱第一;歸東景大智若愚,總是福星高照,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位福將;“玉豹”薑新剽悍勇猛,銳不可當。

但若論起武功,中原鏢局的第一高手,還得算是“乾坤筆”西門勝。

他的點穴、打穴、暗器和內家綿拳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近年來江湖中的確已少有人想跟他打架。

小馬卻很想。

隻要他想打架,對方的武功是強是弱,他根本完全不在乎。

“你就是西門勝?”

西門勝點點頭。

小馬道:“現在是不是已到了開始打架的時候?”

西門勝冷笑。

小馬拍了拍手,道:“你說怎麼打?”

西門勝道:“打架隻有一種打法。”

小馬道:“哪種?”

西門勝冷笑道:“打到對方躺下去,再也爬不起來時為止。”

小馬大笑,道:“好,這種打法正對了我的口味。”

丁喜忽然笑了笑,道:“這種打法卻不對你大哥的口味。”

西門勝道:“我找的不是你。”

丁喜道:“據我所知,打架的法子有兩種,一種是文打,一種是武打。”

西門勝道:“你想文打?”

丁喜微笑道:“像西門大鏢頭這種身份的人,總不能像兩條狗一樣咬來咬去吧。”

西門勝道:“文打怎麼打?”

丁喜道:“我說出來,你肯答應?”

西門勝冷笑道:“對付閣下這樣的人,無論怎麼打都是一樣。”

他當然很有把握。

近十年來,乾坤筆身經大小數百戰,從來也沒有敗過。

丁喜笑了,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就這麼樣打。”

“打”字剛出口,他已一拳打在張金鼎的大肚子上。

張金鼎的肚子可沒有鐵鼎那麼硬,一拳就被打得彎下腰去,滿嘴都是苦水,眼淚、鼻涕甚至連小便都幾乎被打了出來。

西門勝怒道:“你怎麼能打他?”

丁喜笑道:“這就是我的打法,我們誰先把這位張老板打得躺下去,再也爬不起來,誰就勝了,但隻準用拳頭打。”

這個“打”字出口,他的拳頭已落在張金鼎腰眼上。

西門勝道:“哪有這種打法?”

丁喜道:“你說過,無論我要怎麼打,你都答應。你若不想敗,馬上跟我一樣打。”

這個“打”字出口,張金鼎肋骨上又挨了一拳。

丁喜的拳頭實在不輕,他的肋骨卻居然沒有被打斷。

無論誰想隔著一尺多厚的肥肉,打斷一個人的肋骨,都絕不是一件易事。

隻不過肋骨雖然沒有斷,褲管卻已濕了,就算張金鼎真的是隻鐵鼎,也經不起這種打法。

西門勝是敗不得的。

他臉上毫無表情,拳頭已無影無蹤地伸出來,擊中了張金鼎的腰。

張金鼎立刻倒了下去,倒得真快。

這個人看來雖然比牛還蠢,其實卻比狐狸還精十倍。

西門勝看著他,道:“你還爬不爬得起來?”

張金鼎立刻搖頭。

西門勝抬起頭,向丁喜冷笑,道:“他已爬不起來,你就輸了。”

這簡直就像是兩個人在唱雙簧一樣,一吹一唱,一搭一檔。

像丁喜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上了這種當!

小馬的臉已因憤怒而漲紅,誰知丁喜卻反而大笑了起來。

西門勝道:“你還不認輸?”

丁喜道:“我認輸,我本來就準備認輸的。”

西門勝道:“輸了為什麼還要笑?”

丁喜笑道:“因為我白打了這烏龜三拳,氣已出了一半。”

他明明本來已準備認輸的,還是白打了張金鼎三拳。

原來上當的不是他,是張金鼎。

這次張老板總算做了次虧本生意。

鄧定侯在旁邊看著,嘴角已不禁露出了微笑。

小馬卻跳起來,道:“你真的本來就準備認輸?”

丁喜道:“嗯。”

小馬道:“為什麼?”

丁喜笑了笑,道:“西門勝戰無不勝,鄧定侯神拳無敵,就憑我們兄弟,能擊敗人家的機會實在不多。”

小馬道:“隻要有一分機會,我們也得--”

丁喜打斷了他的話,道:“何況,就算我們能擊敗他們,我們自己也並沒有什麼好處,就算還沒有被打得頭破血流,也一定已精疲力竭,哪裏還能對付外麵的那些人?”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所以到頭來我們還是非輸不可,既然非輸不可,為什麼不輸得漂亮些?”

小馬咬了咬牙,道:“你認輸,我可不認輸。”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拳頭已閃電般向西門勝打了過去。

他打的是西門勝的臉。

他討厭西門勝那張冷冰冰的臉。

可是他一拳剛擊出,西門勝麵前就忽然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臉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看起來一點也不討厭。

一拳擊出,要收回來並不容易。

小馬居然將一拳收住,大喝道:“閃開,我找的不是你。”

鄧定侯道:“現在已輪到我,你不找我也不行。”

他一拳擊出去,道:“我用的也是拳頭,我們正好拳頭對拳頭。”

第三章 餓虎崗

01

小馬雖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氣卻不像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動腦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聽。

他一向隻喜歡動拳頭,更喜歡跟別人拳頭對拳頭,硬碰硬。

拳頭比他硬的人並不多,隻可惜他今天遇著的人是鄧定侯。

鄧定侯雖然被人稱為神拳小諸葛,“神拳”兩個字既然還在小諸葛之上,可見他拳頭上的功夫一定很不錯。

事實上,他本來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個。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渾見長,若講究招式的變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隻要一拳擊出,通常都是實招,花拳繡腿的招式,少林子弟從來也不肯用出來的。

小馬也正好一樣。

他的拳快而猛,隻求能打著人家,打到人家後,自己會怎樣,他根本連想也不去想。

兩個人一交上手,滿屋的桌子椅子,滿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隻聽“喀喀、嘩啦、叮咚”之聲不絕於耳,椅子腳、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飛來飛去,飛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還是張金鼎。

別人都可以躲,他卻已被打得連動都動不了,隻剩下喘氣的份兒。

別人在打架,他挨著的比打架的人還多,椅子腳、桌子腿,破碗碎碟,沒頭沒腦地朝他打了下來,連氣都已喘不過來。

丁喜笑了,西門勝正皺眉。

以鄧定侯的身份與武功,本不該跟別人這麼樣打的,西門勝也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打過。

這實在已不像是武林高手相爭,簡直像是兩個小流氓在黑巷子裏為了爭一個老婊子拚命。

突聽“砰”的一響,一聲大喝,兩條人影倏合又分,一個人撞在牆上,一個人淩空翻身,再輕飄飄地落下來。

撞在牆上的居然是鄧定侯。

從牆上滑下來,他就靠著牆,站在那裏,不停地喘息。

小馬卻站得很穩,正瞪大了眼睛,瞪著他。

這憤怒的年輕人,難道真擊敗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諸葛?

鄧定侯喘著氣,忽然在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來,我都沒有這麼樣痛痛快快地打過架了,今天才算打了個痛快。”

小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種。”

鄧定侯道:“你服了?”

小馬咬著牙,想說話,剛張開口,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但他卻還是穩穩地站著,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絕不肯倒下。

鄧定侯歎了口氣,道:“這小子挨了我兩拳,肋骨已斷了三根,居然還能站著,我倒也服了他。”

小馬咬緊了牙,深深吸口氣,道:“你用不著服我,我打不過你。”

鄧定侯道:“好,打不過別人雖然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能承認卻不容易。”

小馬道:“可是我總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來。”

鄧定侯道:“我等著。”

小馬道:“現在你想怎麼樣?”

鄧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

小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腦袋也絕不皺一皺眉頭,何況走?

丁喜拍了拍小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們一起跟他走。”

鄧定侯道:“你也不問我要帶你們到哪裏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們既然已答應跟你走,湯裏火裏一樣跟你去,問個什麼?”

02

這地方是家客棧,這家客棧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鏢客們包下。

一輛黑漆大車停在大門外,趕車的一直在那裏揚鞭待命。

他們早就算準丁喜和小馬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馬也一點都沒有要跑的意思,大搖大擺地坐上了車,就像是鄧定侯特地來請去赴宴的客人。

西門勝一直沉著臉,鄧定侯卻一直盯著丁喜,直等到大家都坐下來,車已前行,才輕輕歎了口氣,道:“好,有種。”

丁喜道:“你是在說我?”

鄧定侯點點頭,道:“我本來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有這樣的種。”

丁喜笑了笑,道:“其實我也許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有種。”

鄧定侯道:“至少你勇於認輸。”

丁喜道:“我認輸,隻因為我已發現自己犯了個該死的錯誤。”

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該想到你一定會找到張金鼎這條線。”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急著要將這批貨脫手,能吃下這批貨的人,隻有張金鼎。”

小馬冷笑道:“那姓張的王八蛋又是個為了五兩銀子就肯出賣自己親娘的雜種。”

鄧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確是個雜種。”

小馬瞪著他:“你呢?”

鄧定侯微笑道:“至少我還敢跟你用拳頭拚拳頭。”

小馬也隻有同意:“這一點你的確比別的雜種強得多。”

鄧定侯道:“在你眼睛裏,保鏢的人隻怕沒有一個不是雜種。”

小馬道:“尤其是你們五個。”

鄧定侯道:“那麼你很快就要見到另一個了。”

小馬道:“誰?”

鄧定侯道:“福星高照歸東景。”

03

歸東景的年紀不像別人想象中那樣老,最多不過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過去,你一定會先看見他的嘴。

他的嘴長得並不特別,可是表情卻很多,有時歪著,有時努著,有時抿著,有時還會做出很多讓你想不到的樣子。

那些樣子雖然並不十分可愛,也不討厭,我可以保證,你絕未見過任何男人的嘴,會有他那麼多表情。

這是他第一點奇怪之處。

他的臉看來幾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卻總是刮得很幹淨。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遠比刮胡子的多幾百倍,所以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點奇怪之處。

他這人看來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腳,全身上下除了肚臍之外,很可能沒有一個地方是圓的。

這是他第三點奇怪之處。

他不但是中原鏢局的大豪,也是兩河織布業的巨子,家財萬貫,可算是他們這些兄弟中的第一豪富,但是他看來卻一點也不像,反而像是從來不用大腦的小工。

其實他的腦筋動得絕不比任何人慢,能夠讓別人去做的事,他絕不肯自己去做,能夠答應別人的事,他絕不會拒絕。

若遇見不能答應的事,他說“不行”這兩個字,說得比誰都快。

他說得比誰都堅決,絕不給別人一點轉圜的餘地,就算來求他的人是他兄弟,也絕沒有例外。

雖然他有這麼奇怪的地方,可是無論誰看見他,都會認為他是個誠懇的人,而且很夠義氣。

這種人豈非正是一個成功者的典型。

所以他也像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樣,也有他的弱點--

女人。

這裏沒有女人。

振威鏢局裏裏外外,絕沒有一個女人。

這一點是歸東景一向堅持的。

女人是他的弱點,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娛樂,絕不是他的事業。

男人做事時,絕不能牽涉到女人--這就是他一向堅守的原則。

丁喜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這個人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難對付。

也許歸東景對這年輕人的看法也一樣,所以他一直在盯著丁喜。

丁喜笑了笑,道:“你好。”

歸東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討人喜歡的丁喜,對嗎?”

丁喜道:“我就是。”

歸東景道:“看來你果然很討人喜歡。”

小馬忽然道:“你就是老歸?”

歸東景道:“我姓歸。”

小馬道:“你明明是個老烏龜,為什麼偏偏要把自己當作狗?”

歸東景沒有生氣,反而笑了,大笑道:“說得好,有賞。”

鄧定侯微笑道:“你準備賞他什麼?”

歸東景道:“酒。”

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豈非通常都是烈酒?

歸東景是好酒量,西門勝的酒量也不差,鄧定侯當然更強。

三個人居然都陪著丁喜和小馬喝酒,居然真的像是特地請他們來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們當然知道兩次劫鏢都是我。”

鄧定侯微微笑道:“我們都知道討人喜歡的丁喜,又叫作聰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們當然也知道我專門要對付開花五犬旗。”

鄧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們三個人,道:“你們有毛病沒有?”

鄧定侯道:“沒有。”

丁喜道:“有沒有瘋?”

鄧定侯道:“也沒有。”

丁喜道:“你們既沒有毛病,又沒有瘋,我劫了你們兩次鏢,你們為什麼反而請我飲酒?”

歸東景還在盯著他,忽然道:“你有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喜道:“無論誰都難免要上別人當的,我也是人。”

歸東景道:“你是在什麼時候上的當?”

丁喜道:“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歸東景道:“你今年貴庚?”

丁喜道:“二十二。”

歸東景道:“這十年來你都沒有上過別人的當?”

丁喜道:“沒有。”

歸東景盯著他,不說話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別人一次當,已經覺得足夠。”

歸東景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們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當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歸東景道:“所以我們最好還是說老實話。”

丁喜道:“不錯。”

歸東景道:“那麼我告訴你,我們請你喝酒,隻因為我們想灌醉你。”

丁喜道:“為什麼?”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想要你說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麼事?”

歸東景道:“這次我們走鏢的日程路線,藏鏢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連我們保的這趟鏢,也是件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

歸東景道:“這秘密你本來絕不該知道的,但你卻知道了。”

丁喜微笑。

歸東景道:“是誰把這秘密告訴你的?”

丁喜道:“你們要我說出的,就是這件事?”

歸東景道:“也隻有這件事。”

丁喜道:“你們以為我被灌醉了之後,就會說出來?”

歸東景道:“酒後吐真言,喝醉了的人,總比較難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這次你們錯了。”

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後,隻會做一件事。”

歸東景道:“什麼事?”

丁喜道:“睡覺。”

歸東景又笑了,道:“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隻有一點不同。”

歸東景道:“哪一點?”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覺,我卻是一個人睡,而且一睡就像死豬,敲鑼打鼓都吵不醒。”

歸東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後,非但不會說真話,連假話都不會說了。”

丁喜道:“一點也不錯。”

歸東景道:“我們有沒有法子要你說真話?”

丁喜道:“有。”

歸東景道:“什麼法子?”

丁喜道:“這法子已經用出來了。”

歸東景道:“哦?”

丁喜道:“別人跟我說實話,我一定也會對他說實話。”

他微微笑著,拍了拍歸東景的肩,道:“你剛才已經跟我說了老實話,你一定早就明白,要人對你誠實,隻有先以誠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運氣為什麼總是那麼好,總是福星高照,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運氣是怎麼來的。”

運氣當然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歸東景大笑,道:“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這些道理,可是我總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準備說實話。”

歸東景點點頭,道:“所以我已在準備聽。”

丁喜道:“將秘密泄露給我的,是個死人。”

歸東景道:“死人?”

振威鏢局的大廳裏,忽然變得沒有聲音了,歸東景、鄧定侯、西門勝,三個人全都板著臉。

他們瞪著眼,盯著丁喜。

隻有丁喜一個人還在笑,笑得還是那麼討人喜歡。

他忽然發現歸東景不笑的時候,樣子變得很可怕,很難看,就像忽然變了一個人。

丁喜道:“我說的是老實話。”

歸東景冷笑。

丁喜道:“那個人本來當然沒有死,現在卻的的確確已是個死人。”

鄧定侯搶著問道:“是誰殺了他?”

丁喜道:“我。”

鄧定侯道:“他把我們的秘密泄露給你,你反而殺了他?”

丁喜道:“我非殺了他不可。”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這也是我們以前談好的條件之一。”

鄧定侯道:“什麼條件?”

丁喜道:“三個月前,有人送了封信來,說他可以將你們的秘密泄露給我,條件是我劫鏢之後,要分給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條件,就得先將送信來的這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條件?”

丁喜點點頭,道:“所以過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來。”

鄧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訴你,我們從開封運到京城那趟鏢的秘密?”

丁喜道:“不錯。”

鄧定侯道:“所以你就設計去劫下了那趟鏢?”

丁喜道:“我當然還得先把送信來的那個人殺了滅口。”

鄧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貨,是不是分了三成給那個寫信來的人?”

丁喜道:“我雖然有點不甘願,可是為了第二次生意,隻好照辦。”

鄧定侯道:“你是怎麼送給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鏢之後,他又叫人送了封信來,要將他應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後,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裏窺伺跟蹤,就沒有第二次生意了。”

鄧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聽他的話。”

丁喜道:“嗯。”

鄧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現在為止,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

丁喜道:“我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歸東景道:“到現在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給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會算賬。”

歸東景道:“六個送信給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殺了滅口?”

丁喜道:“我雖然沒有自己殺他們,但他們卻是因我而死。”

歸東景看了小馬,小馬冷笑道:“你用不著看我,那些人還不值得我出手。”

鄧定侯目光閃動,道:“看來寫信給你們的那個人,非但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對我們的行蹤,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問道:“我們一向東遊西蕩,居無定處,可是無論我們走到哪裏,他的信都從來也沒有送錯過地方。”

鄧定侯皺起了眉,他實在猜不出這個神秘的人物是誰。

歸東景和西門勝當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們知道的,就隻有這麼多了,所以你們請我喝這麼多的酒,實在是浪費……”

鄧定侯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至少還知道一件我們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你當然一定知道,那六個死人現在在哪裏?”

丁喜承認。

鄧定侯道:“還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與死人在一起。”

鄧定侯道:“在哪裏?”

丁喜道:“難道你還是想去看看他們?”

鄧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時也會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帶你去?”

鄧定侯目光炯炯,迫視著他,道:“難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誰說我不肯,隻不過……”

鄧定侯道:“不過怎樣?”

丁喜微笑道:“我隻怕我縱然肯帶你們到那裏去,你們也未必有膽子去。”

鄧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難道是龍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雖不是龍潭卻是虎穴。”

鄧定侯微笑道:“那裏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餓虎。”

鄧定侯失聲笑道:“餓虎崗?”

丁喜大笑道:“不錯,就是餓虎崗。”

屋子裏忽然又靜了下來,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那餓虎崗是多麼危險、多麼可怕的地方。

據說大江以北,黃河兩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幾乎已全部聚集在餓虎崗。

因為他們也正在計劃組織一個聯盟,以對付開花五犬旗。

開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裏,豈非正像是肥豬拱門,飛蛾撲火。

西門勝的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縮。

歸東景已站起來,背負著雙手,不斷地繞著桌子走來走去。

鄧定侯拿起杯酒,準備幹杯,才發現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著他們,悠然道:“隻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隨時可以帶路。”

歸東景忽然笑了笑,道:“我們並不是不敢去,隻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歸東景道:“對死人我一向沒有這麼大的興趣,無論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樣。”

西門勝道:“我--”

歸東景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去,也不能去。”

西門勝道:“為什麼?”

歸東景道:“因為我們這裏剛接下一批重鏢,明天就得啟程。”

他緊拍著西門勝的肩,笑道:“我這鏢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麼辦?”

鄧定侯霍然飛身而起,道:“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傑們押解犯人時,從來不會用腳鐐和手銬。

因為他們有種更好的工具--

點穴。

點穴的手法有輕重,部位有輕重,重的可以置人於死地,輕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動自由。

無論是輕是重,一個人若是被人點中了穴道,那滋味總是很不好受的。

小馬現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罵人,卻張不了口,他想揮掌,卻動不了手,他整個人都像是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得緊緊的,連血脈都被綁住。

他整個人都已將爆炸。

鄧定侯看著他,微笑道:“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點住穴道?”

小馬咬著牙,隻恨不得咬他一口。

--這烏龜明明知道我說不出話,問個什麼鳥?

鄧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為你現在看起來很難受,而且很生氣,等你以後習慣了,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小馬簡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下來。

無論什麼事都不妨養成習慣,但是這種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鄧定侯道:“點住你們穴道的人是西門勝,你們也總該知道,他的點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別人根本解不開。”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別人,恰巧是少林門下。”

佛門子弟本應以慈悲為懷,講究普度眾生,救苦救難。

所以少林門下點穴的手法雖不高明,可是對各門各派的解穴手法卻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術之宗。

鄧定侯又笑道:“你們一定不相信我會替你們解開穴道,因為我實在不是你們兩個人的對手,你們的手腳一鬆,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馬的確不信,一千一萬個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這烏龜一口時,鄧定侯居然真的把他們穴道解開了。

丁喜還是沒有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小馬也沒有動,別人剛為他解開穴道,他當然總不能立刻就動拳頭。

但他卻忍不住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鄧定侯淡淡道:“我也沒幹什麼,隻不過一個人閑著無聊,想找你們聊聊而已。”

小馬瞪著眼道:“你不是想我們把你的骨頭拍散?”

鄧定侯笑道:“你們是這種人?”

小馬說不出話了。

他們的確不是這種人。

鄧定侯道:“你們是強盜,也許會殺人,也許會搶劫,但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做這種食言違信、忘恩負義的事。”

他微笑著,看著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應過我,要帶我去找那六個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會帶我找到。”

小馬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老小子對人的確有兩套。”

丁喜微笑道:“看來好像還不止兩套。”

鄧定侯大笑。

現在他們是在歸東景自備的馬車上。

歸東景吃得不講究,穿得不講究,除了女人外,最講究的就是馬車。

他用的馬車,永遠是最舒服、最豪華、設備最齊全的。

鄧定侯大笑著,打開了車座下的暗門,拿出了一壇酒。

這壇酒當然是好酒。

鄧定侯拍開了封泥,就有一股強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小馬立刻道:“這是瀘州的大曲。”

他雖然不喜歡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鼻子卻很靈,尤其是對於酒。

鄧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憂,我們飲兩杯如何?”

小馬道:“好。”

丁喜道:“不好。”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人要對,酒對,還得要地方對。”

鄧定侯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對你的口味?”

丁喜道:“杏花村。”

03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首家傳戶誦的詩,幾乎每個地方都有人在曼聲低吟。

所以每個地方也幾乎都有杏花村。

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遠山前的近山腳下,是在還未被秋色染紅的楓林內,是在左近全無人家的小橋流水邊。

沒有杏花,甚至連一朵花都看不見。

可是這酒家的確就叫作杏花村。

杏花村是個小小的酒家,外麵有小小的欄杆,小小的庭院,裏麵是小小的門戶,小小的廳堂。當壚賣酒的,是個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隻可惜這女人年紀並不小,無論誰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歲。

六十歲的女人你到處都可以看得見。

可是六十歲的女人身上還穿著紅花裙,臉上還抹著紅胭脂,指甲上還塗著紅紅的鳳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機會能看得見了。

丁喜剛穿過庭院,她就從裏麵奔出來,像一隻依人“老”小鳥一樣,投入了丁喜的懷抱。

鄧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紹:“這就是這裏的老板娘紅杏花。”

鄧定侯才勉強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他忽然發現這“聰明的丁喜”在選擇女人這方麵,實在一點也不聰明。

丁喜道:“你聽說過紅杏花這名字沒有?”

鄧定侯道:“沒有。”

他不是不會說謊,也不是不會在女人麵前說謊,他不肯說謊,隻不過因為這女人實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沒有聽說過這名字,也許隻有兩個原因。”

鄧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為你太老實,就是因為你太年輕。”

鄧定侯道:“我……我並不太老實。”

他又說了實話。

因為在這女人麵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還很年輕。

近二十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丁喜道:“你若早生幾年,你就會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裏之內風頭最健的女人是誰了。”

鄧定侯隻有苦笑。

他實在不敢相信麵前這老太婆,以前也曾經是個顛倒眾生的名女人。

這位“名女人”居然還在朝他拋媚眼,居然還像個小姑娘般咯咯地笑。

鄧定侯忍不住問道:“這位紅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鄧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鄧定侯道:“那麼她究竟是你什麼人?”

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

鄧定侯怔住。

他若騎在馬上,一定會一個跟鬥從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這口酒一定立刻嗆進他的喉嚨裏。

現在他雖然並沒有喝酒,也不是騎在馬上,可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已跌了七八十個跟鬥,喉嚨裏還嗆進了七八十斤酒。

“紅杏花”用一雙手捧著肚子,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咯咯地笑著,指著鄧定侯,道:“這個人是什麼人?”

丁喜道:“他叫作神拳小諸葛。”

紅杏花道:“就是五犬開花裏麵的一個?”

丁喜道:“嗯。”

紅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個耳光摑在丁喜臉上,摑得真重。

丁喜卻還在笑。

紅杏花又是一個耳光摑了過去,大聲道:“你幾時肯認這種人做朋友的?”

丁喜道:“我從來也沒有。”

紅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友。”

紅杏花道:“你是他的什麼人?”

丁喜道:“犯人。”

紅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時候?”

丁喜歎了口氣,苦笑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紅杏花“哼”了一聲,忽然一拳打在他肚子上,怒罵道:“你這小王八蛋真沒出息。”

丁喜隻有笑。

紅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還到這裏來幹什麼?”

丁喜道:“來喝酒。”

紅杏花道:“滾!”

丁喜道:“我們是來照顧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滾。”

紅杏花道:“我叫你滾,隻因為你是我孫子。”

丁喜道:“為什麼?”

紅杏花用眼色往裏麵一瞟,道:“我叫你滾,你最好就趕快滾。”

丁喜眼珠子轉了轉,道:“難道裏麵有個人是我見不得的?”

紅杏花道:“不是人。”

丁喜道:“不是人?”

紅杏花道:“裏麵連一個人都沒有。”

丁喜道:“裏麵有什麼?”

紅杏花道:“有一杆槍。”

丁喜道:“槍?一杆什麼槍?”

紅杏花道:“霸王槍。”

04

霸王!

力拔山兮氣蓋世。

槍!

百兵之祖是為槍。

槍也有很多種,有紅纓槍,有鉤鐮槍,有長槍,有短槍,有雙槍,還有練子槍。

這杆槍是霸王槍。

霸王槍長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兩三錢。

霸王槍的槍尖是純鋼,槍杆也是純鋼。

霸王槍的槍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無疑,就算槍杆打在人身上,也得嘔血五鬥。

江湖中甚至很少有人能親眼見到這霸王槍。

可是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種兵器中,就有一種是霸王槍。

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霸王槍。

現在,這杆霸王槍就擺在丁喜麵前的桌子上。杏花村雖然又叫作不醉無歸小酒家,地方卻並不小,靠牆的三張桌子已並了起來,上麵鋪著紅氈,墊著錦墩,還綴著鮮花。

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長的大鐵槍,正擺在上麵,就像是人們供奉的神祇。

它的槍尖雖銳利,線條卻是纖秀柔和的,經常被擦拭的槍杆,閃耀著緞子般的光澤,顯得既尊貴,又美麗,又像是個美麗而驕傲的女神,正躺在那裏等著接受人們的膜拜。

丁喜走過去,摸了摸柔軟的紅氈和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這杆槍日子過得簡直比人還舒服。”

紅杏花瞪著他,冷冷道:“因為它的確比大多數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說,它也比我有用?”

紅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會不會替你捶背,會不會替你端茶倒酒?”

紅杏花雖然還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時候,一雙遠山般迷蒙的眼睛,忽然變得令人無法想象的明亮和年輕。

在這瞬間,連鄧定侯都幾乎忘記了她是個六七十歲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槍杆,道:“無論你日子過得多麼舒服,我也不羨慕你。”

他走回來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微笑著道:“你至少沒法子自己站起來為自己倒杯酒喝。”

紅杏花忽又歎了口氣,道:“所以它也不會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豬還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豬還蠢的事?”

紅杏花道:“我警告過你,叫你不要進來的。”

丁喜道:“現在我已經進來了,好像也沒有出什麼事。”

紅杏花又歎了口氣,道:“現在雖然還沒有什麼事,可是我保證你以後一定會後悔。”

丁喜道:“為什麼?”

紅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氣喝了三杯酒之後,她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杆槍的主人是誰?”

丁喜道:“我聽說過。”

紅杏花道:“你說給我聽聽。”

丁喜道:“霸王槍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鏢局的主人,‘一槍擎天’王萬武。據說這個人不但脾氣剛烈,而且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這次聯營鏢局成立,他說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裏長青翻臉。”

鄧定侯忽然也歎了口氣,在旁邊接著道:“他甚至還拍著桌子,叫百裏長青滾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頭子脾氣之壞,早就天下聞名,可是這件事他倒沒做錯。”

紅杏花道:“但你卻錯了。”

丁喜道:“我錯了?什麼地方錯了?”

紅杏花道:“你說錯了。”

丁喜道:“難道這杆槍不是王萬武的?”

紅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現在呢?”

紅杏花又倒了杯酒,好像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難道她心裏還藏著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隻要這秘密不危害公益,誰也沒有權逼他說出來。

丁喜還很小的時候,紅杏花就常常告訴他這道理。

現在他當然不敢再問。

鄧定侯卻忍不住問道:“這杆槍怎麼會在這裏的?”

紅杏花朝他翻了個白眼,才冷冷道:“因為它的主人馬上就要來了。”

鄧定侯道:“到這裏來?來幹什麼?”

紅杏花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鄧定侯道:“我是來喝酒的。”

紅杏花冷笑道:“你能到這裏來喝酒,別人為什麼不能來?”

鄧定侯看著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覺得這老太婆的脾氣,和那王老頭子倒是天生的一對。

他也看得出,這老太婆不願說的話,隻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說出來。

所以他隻有坐下來喝酒。

他們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小馬為什麼會一直都沒有說話。

小馬的嘴正忙著在喝酒。

剛開封的一壇酒已經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經有點發直。

鄧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勸他少喝點,別喝醉了?”

丁喜道:“不能。”

鄧定侯道:“你喜歡讓他喝醉?”

丁喜道:“不喜歡。”

鄧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勸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時候,我不許他喝酒,他絕不會喝,可是現在……”

他看了看小馬的眼睛,苦笑道:“現在隻怕連天王老子都勸不住他了。”

鄧定侯歎了口氣,也隻有苦笑。

他實在不懂,為什麼這些人全都是這種連天王老子都無可奈何的脾氣。

現在第一壇酒也快被他們喝光了。

紅杏花一直手叉著腰,在旁邊盯著他們,忽然道:“你們槍也看過了,酒也喝夠了,現在你們總該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趕我走?”

紅杏花冷冷道:“難道你真想看著小馬在這裏醉得滿地亂爬?”

丁喜還沒有開口,鄧定侯已站起來,笑道:“我們應該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連我都會醉得滿地亂爬。”

他剛想去拉小馬,外麵忽然間走入了十七八個人,看他們的裝束打扮,就知道他們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錯。

這些人一進了門,就搶著問道:“決鬥開始了沒有?”

紅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麼決鬥?”

一個錦衣佩刀大漢道:“金槍銀梭徐三爺,今天要在這裏決鬥霸王槍,你難道不知道?”

紅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還沒有開口,別的人已搶著。

“這杆槍一定就是霸王槍。”

“槍既然還在這裏,我們就一定沒有來遲。”

“聽說這裏的酒還不錯,我們先喝它幾杯,等著好戲開鑼。”

“不管怎麼樣,這次決鬥我們都絕不能錯過,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樣會等的。”

鄧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鄧定侯,兩個人全都坐了下去。

紅杏花走過來,瞪著他們,忽然歎了口氣,道:“看樣子你們現在是不會走的了。”

丁喜笑道:“現在你就是用掃把來趕我們,也趕不走。”

鄧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紅杏花看看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實說,我若是你們,用刀砍都砍不走。”

她自己也坐下來,跟他們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卻還是不懂,那邊的那些小兔崽子是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

剛才進來的那些人,現在已開始在喝酒。

若有十七八個江湖人已開始在一起喝酒,旁邊就算天塌了下來,他們也不會注意。

丁喜看了他們一眼,道:“我看他們一定是金槍徐找來的。”

紅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膽子找霸王槍決鬥,不管勝負,都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槍徐當然要找些朋友在旁邊看著,日後也好替他在外麵宣揚宣揚。”

鄧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麼?”

鄧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槍徐是怎麼會有膽子找霸王槍決鬥的?”

丁喜道:“也許他膽子本來就很大,也許他這幾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練成了種獨門槍法。”

鄧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傳奇故事看得太多了,這世上哪裏來的那許多武功秘笈?我怎麼從來也沒聽說有人找到過。”

丁喜笑道:“其實我也沒有聽說過。”

兩個人同時大笑,又同時停住,兩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門外,瞪得很大。

門外正有兩頂轎子停下來。

轎子很新,裝飾得很華麗。

可是無論多華麗的轎子,都不會很好看,他們看的是兩個人。

兩個人剛從轎子裏走下來--當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05

桌上有一壺茶,一壺酒。

轎子裏的女人現在已坐下來,一個在喝茶,一個在喝酒。

喝茶的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隻要有男人多看她兩眼,她就會臉紅。

有些女人就像是精美的瓷器一樣,隻能遠遠地欣賞,輕輕地捧著,隻要有一點粗心大意,她就會碎了。

這女孩就正是屬於這一類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來也很文靜,也很美,甚至可以說比她的同伴更美。

隻不過她的美是另一種美。

若說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麼她的美就像是陽光,美得令人全身發熱,美得令人心跳。

她們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沒有打扮,也沒有首飾。

喝酒的女孩子臉色好像有點蒼白,喝茶的女孩子卻一直在紅著臉。

因為屋子裏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在瞪著她們,丁喜也不例外。

鄧定侯歎了口氣,喃喃道:“難怪有很多女人都認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該挖出來。”

丁喜笑道:“其實說這話的女人,心裏一定最喜歡男人看她。”

鄧定侯道:“看來你好像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覺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瘋子,就一定是笨蛋。”

鄧定侯道:“你既不是瘋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鄧定侯又看了看那兩個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麼?”

鄧定侯道:“我在笑她們。”

他微笑著悄悄道:“這兩個女孩子一個喝起茶來像喝酒,一個喝起酒來卻像喝茶。”

丁喜大笑。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來很低,笑的聲音卻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頭垂得更低,喝酒的女孩子卻抬起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這雙眼睛瞪著的時候,竟也忽然覺得全身發熱,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見過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從來也未曾有過這種感覺。

他趕快喝酒。

小馬卻反而不喝酒了。

別人看的是兩個女孩子,他的眼睛卻始終盯在其中一個人臉上。

喝茶的女孩子臉紅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他。

男人都喜歡看女人,卻很少有人會像他這樣看法的。

他已不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著這女孩子時,就好像在看著他童年夢境中的女神,又好像在看著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個女孩子被一個英俊的年輕人這麼樣看著,心裏會有什麼感覺?

那高大的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過來,擋在他和這女孩子之間。

小馬抬起頭,瞪著他。

他也笑嘻嘻地看著小馬,眼睛裏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認得我?”

小馬搖搖頭。

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馬道:“我不認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認得你。”

小馬道:“你來幹什麼?”

郭通道:“來看你。”

小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盯著女人的男人,我特地來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癡。”

他的同伴們全都笑了,大笑。

丁喜卻在歎氣--這個人當然是來找麻煩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這麻煩有多大。

所以他還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個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麵前,侮辱另一個男人,總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總會認為那女人也會覺得他很了不起,甚至會看上他。

也許就因為這原因,所以女人們才會覺得大多數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還在笑,還沒有笑夠,他的臉已開了花,人也飛了出去。

飛出去三四丈,越過了那兩個女孩子,“砰”的一聲,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上的一碗紅燒獅子頭正好壓在他屁股下,被他壓得稀爛粉碎。

他自己的臉卻已跟這碗紅燒獅子頭差不多。

沒有人看見他是怎麼樣飛起來的,也沒有人看見小馬出手。

小馬還是癡癡地坐在那裏,癡癡地看著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們怔了半天,才跳起來,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這小子敢打人,咱們先去把他一雙招子廢了再說。”

十六七個人大叫大罵,摔杯子,踢椅子,已準備衝過去。

沒有人阻攔他們。

小馬好像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別的人,紅杏花也不見了。

自從這兩個女孩子一進門,她就已人影不見。

丁喜歎了口氣,道:“你想不想打架?”

鄧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鄧定侯道:“隻可惜看樣子我們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聲響,那些人還沒有衝過來,已有三四個碗飛了過來。

丁喜還沒有出手,突聽“叮,叮,叮”三聲響,三隻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樣打破碗的暗器一起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發亮的銀梭。

“金槍銀梭徐三爺來了。”

一個瘦削長臉,高顴鷹鼻,穿著很考究,氣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來,顧盼之間,凜凜有威。

兩個勁裝急服的彪形大漢,扛著個很長很長的布袋,站在他身後。

布袋的分量很沉重,裏麵裝的,顯然就是他的金槍。

本來已準備打一場混戰的江湖人,看見了他,居然全都安靜了些。

金槍徐成名多年,稱霸一方,憑掌中一杆金槍,囊中一袋銀梭,也曾會過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見敵手。

在這些江湖豪傑心目中,他一向是個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爺一來,這件事就好辦了。”

金槍徐沉著臉,冷冷道:“這件事是什麼事?你們是來看我打架,還是來打架給我看的?”

一個精壯的小夥子大聲道:“我們並不想打架,可是我們也不能看著郭老大被人欺負。”

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幺,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槍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們的老大出氣?”

曹虎握緊拳頭,道:“這氣非出不可。”

金槍徐道:“那麼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裏那個穿寶藍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動手的並不是他,咱們為什麼要先找他?”

金槍徐淡淡道:“因為你們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點死,你們找上了他,我保證你們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動容道:“他是什麼人?”

金槍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隻不過是個保鏢的,叫鄧定侯。”

曹虎的臉色變了。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神拳小諸葛”的名頭,他們當然也不會不知道。

近年來正是“開花五犬旗”鋒頭最勁,勢力最大的時候,若有人去惹了他們,簡直就像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這些剛才還威風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間就已變得像泄了氣的皮囊。

金槍徐連看也不再看他們一眼,走過去向鄧定侯抱了拳。

鄧定侯也站起來抱拳還禮,他一向是個很隨和的人,一點架子也沒有。

金槍徐道:“多年不見,鄧兄風采依舊,可賀可喜。”

鄧定侯道:“一別經年,想不到徐兄居然還記得我,隻不過以後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好莫要勸他們來找我。”

他微笑著,又道:“因為我可以保證,一個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絕不如找我這兩位朋友。”

金槍徐道:“這兩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槍徐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道:“討人喜歡的丁喜。”

丁喜笑道:“有時也叫作倒黴的丁喜。”

金槍徐道:“閣下既然是丁喜,這位想必就是憤怒的小馬了?”

他轉頭看著小馬,小馬卻沒有看他。

除了那個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沒有把別的人看在眼裏。

金槍徐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鄧定侯立刻搶著道:“聽說徐兄今日要在這裏約戰霸王槍。”

金槍徐道:“不是我約他,是他來找我的。”

鄧定侯皺眉道:“他會來找你?”

金槍徐冷笑道:“鄧兄也許會認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敵,可是他既然已找上了我,我就萬無退縮之理。”

他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接著道:“使槍的人,能死在霸王槍下,豈非也是人生一快!”

丁喜立刻挑起拇指,道:“好,好漢子。”

金槍徐看看他,冷酷的眼睛裏已有了溫暖之意,緩緩道:“像我們這種江湖中混的人,豈非本就該死在刀槍之下,以草席裹屍。”

丁喜微笑道:“我死後若能有條草席裹屍,已經很不錯了,要能做幾件大快人心的事,就算把我拋在陰溝裏喂狗,我也毫無怨言。”

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悲哀,卻是微笑也掩飾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過頭來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變得很溫柔。

金槍徐也挑起了拇指,大聲道:“好,好漢子。”

丁喜道:“你既然來早了,為何不先坐下來喝兩杯?”

金槍徐道:“我來得並不早,我已遲到了半個時辰,因為……”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著道:“因為我還有些後事要料理清楚,我來得幹淨,去得也要幹淨。”

一個人明知必死,卻還是要來應約,這種勇氣絕不是那些住在高樓上的人們所能了解的。

能活著固然好,死了也隻不過是脖子上多了個碗大的疤口而已。

那又算得了什麼?

丁喜臉上也露出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問道:“霸王槍呢?”

金槍徐道:“不知道。”

丁喜道:“你跟他有仇?”

金槍徐道:“沒有。”

丁喜道:“你以前沒有見過他?”

金槍徐道:“素不相識。”

丁喜道:“但他卻找上了你。”

金槍徐淡淡道:“這也許隻不過因為我用的也是槍。”

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難道別人都用不得槍?”

金槍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槍,也不該太出名。”

丁喜眼睛裏似已有了怒意,對人世間所有不平的事,他都覺得很憤怒。

金槍徐又道:“我隻不過在奇怪,既然是他約我的,但自己為什麼還不來?”

這句話剛說完,他身後就有個人冷冷道:“我早已來了。”

說話的聲音雖然很冷,卻又很嬌脆、很好聽。

說話的竟是個女人。

金槍徐霍然轉身,就看見一雙可以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著他。

她手裏還拿著杯酒,一雙手柔若無骨。

就憑這麼樣一雙手,也能舉得起七十三斤七兩三錢的霸王槍?

金槍徐皺了皺眉,道:“這位姑娘莫非是在開玩笑?”

喝酒的女孩子板著臉,臉如秋霜。

她不是在開玩笑。

金槍徐看了看擺在桌上的大鐵槍,道:“難道你就是……”

喝酒的女孩子打斷了他的話,一字字道:“我就是霸王槍!”

第四章 王大小姐

01

她就是霸王槍?

這杆槍長一丈三尺餘,至少比她的人要高出一倍多。

這杆槍重七十三斤餘,也遠比她的人重。

她真的就是霸王槍?

金槍徐不信,丁喜不信,鄧定侯也不信,無論誰都不會相信。

但是他們又不能不相信。

金槍徐試探著在問:“姑娘貴姓?”

“姓王。”

“芳名?”

“王大小姐。”

金槍徐笑了笑,道:“這當然不是你的真名字。”

喝酒的女孩子板著臉道:“你用不著知道我的真名,你隻要記住‘霸王槍王大小姐’這七個字就行了。”

金槍徐道:“這七個字倒很容易記得住。”

王大小姐道:“就算你現在還記不住,以後也一定會記住的。”

金槍徐道:“哦?”

王大小姐冷冷道:“你身上多了個槍口後,就一定永遠再也忘不了。”

金槍徐大笑,道:“你約戰比槍,莫非就是要我記住這七個字?”

王大小姐道:“不但要你記得,也要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霸王槍並沒有絕後。”

金槍徐道:“王老爺子呢?”

王大小姐咬著嘴唇,臉色蒼白,過了很久才大聲道:“我爸爸已經死了,他老人家雖然沒有兒子,卻還有個女兒。”

她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在呐喊。

也許她這句話並不是說給屋子裏這些人聽的,她呐喊,隻因為她生怕她遠在天上的父親聽不見。

--女兒並不比兒子差。

這件事她一定要證明給她父親看。

“一槍擎天”王萬武真的死了?

像那麼樣一個比石頭還硬朗的人,怎麼會忽然就死了?

鄧定侯在心裏歎息,忍不住道:“令尊身子一向康健,怎麼會忽然仙去?”

王大小姐瞪眼道:“你管不著。”

鄧定侯勉強笑道:“在下鄧定侯,也可算是令尊的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我知道你認得他,但你卻不是他的朋友,他死的時候已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她美麗的眼睛裏,忽然湧出了淚光,心裏仿佛隱藏著無數不能對人訴說的委屈和悲傷。

這是為什麼?

是不是因為她父親死得並不平靜?

丁喜忽然道:“王老爺子去世後,姑娘想必一定急著要揚名立威,所以才找上徐三爺的。”

王大小姐咬了咬嘴唇,忍住了眼淚,道:“我要找的不止他一個。”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道:“從這裏開始,往前麵去,每個使槍的人我都要會一會。”

丁喜笑了笑,道:“若是姑娘在這裏就已敗了呢?”

王大小姐連想都不想,立刻大聲道:“那麼我就死在這裏。”

丁喜淡淡道:“為了一點虛名,大小姐就不惜用性命來拚,這也未免做得太過分了吧!”

王大小姐又瞪起眼,怒道:“我高興這麼做,你管不著。”

她忽然扭轉身,抄起了桌上的霸王槍。

她的手十指纖纖,柔若無骨。

可是這杆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槍,竟被她一伸手就抄了起來。

她抄槍的動作不但幹淨利落,而且姿態優美。

金槍徐脫口道:“好!”

王大小姐道:“走!”

她的腰輕輕一扭,一個箭步就躥了出去。

金槍徐看著她躥到外麵的院子裏,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

丁喜道:“你看她的身手如何?”

金槍徐道:“很好。”

丁喜道:“你沒有把握勝她?”

金槍徐又歎了口氣,道:“我隻不過有點後悔。”

丁喜道:“後悔什麼?”

金槍徐淡淡道:“我本不必急著料理後事的。”

院子裏陽光燦爛。

他們一走出去,別的人當然也全都跟著出去,屋子裏已隻剩下四個人。

小馬還是癡癡地坐在那裏,癡癡地看著。

那喝茶的女孩子垂著頭,紅著臉,竟似也忘了這世上還有別人存在。

鄧定侯在門後拉著丁喜的手,道:“王老頭的脾氣雖壞,人卻不壞。”

丁喜道:“我知道。”

鄧定侯道:“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朋友,老朋友。”

丁喜道:“我知道。”

鄧定侯道:“所以……”

丁喜道:“所以你不能看著他的女兒死在這裏。”

鄧定侯點點頭,長歎道:“可惜這位王大小姐卻絕不是金槍徐的對手。”

丁喜道:“哦?”

鄧定侯道:“我知道金槍徐的功夫,的確是經驗豐富、火候老到。”

丁喜道:“王大小姐好像也不弱。”

鄧定侯道:“可是她太嫩。”

丁喜道:“難道你認為她敗了就真的會死?”

鄧定侯道:“我也很了解王老頭的脾氣,這位王大小姐看來正跟她老子一模一樣。”

丁喜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鄧定侯道:“明白了什麼?”

丁喜道:“你是想助她一臂之力,金槍徐再強,當然還是比不上神拳小諸葛。”

鄧定侯苦笑道:“這是正大光明的比武較技,局外人怎麼能插手?何況看這位王大小姐的脾氣,定是寧死也不願別人幫她忙的。”

丁喜道:“那麼你是想在暗中幫她的忙,在暗中給金槍徐吃點苦頭?”

鄧定侯歎道:“我也不能這麼做,因為……”

丁喜道:“因為一個人有了你這樣的身份地位,無論做什麼事都得特別謹慎小心,絕不能讓別人說閑話。”

鄧定侯歎道:“我的顧忌確實很多,可是你……”

丁喜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替你在暗中修理修理金槍徐,冷不防給他一下子?”

鄧定侯道:“我的確有這意思,因為……”

丁喜又打斷了他的話,道:“因為我隻不過是個小強盜,無論多卑鄙下流的事都可以做。”

鄧定侯道:“不管你怎麼說,隻要你肯幫我這次忙,我一定也會幫你一次忙。”

丁喜看著他,臉上還是帶著那種獨特的、討人喜歡的微笑,緩緩地道:“我隻希望你能明白兩件事。”

鄧定侯道:“你說。”

丁喜微笑道:“第一,假如我要去做一件事,我從來也不想要別人報答;第二,我雖然是個強盜,卻也有很多事不肯做的,就算砍下我腦袋來,我也絕不去做。”

他微笑著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走人燦爛的陽光下。

鄧定侯怔在那裏,怔了很久,仿佛還在回味著丁喜剛才說的那些話。

他忽然發現他那些大英雄、大鏢客的朋友,實在有很多都比不上這小強盜。

02

現在屋子裏隻剩下兩個人。

喝茶的女孩子抬起頭,四麵看了看,忽然站起來,很快地走到小馬麵前,叫了聲:“小馬。”

她叫得那麼自然,就像在千千萬萬年前就已認得小馬這個人,就好像已將這兩個字呼喚過千千萬萬次。

小馬也沒有覺得吃驚。

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忽然走過來,叫他的名字,在他感覺中竟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

在這一瞬間,他們誰也沒有覺得對方是個陌生人。

喝茶的女孩子道:“我聽別人都叫你小馬,所以我也叫你小馬。”

小馬凝視著她,道:“我叫馬真,你呢?”

喝茶的女孩子道:“我叫杜若琳,以前我哥哥總叫我小琳,你也可以叫我小琳。”

她的膽子一向很小,一向很害羞,從來也不敢在男人麵前抬起頭。

可是現在她居然也在凝視著小馬。

情感本就是件奇妙的事,世上本就有許多無法解釋的奇妙感情。

這種感情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了解的,有時甚至連自己都不能。

“小琳……小琳……小琳……”

小馬輕輕地呼喚著,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纖弱的指尖在他強壯的手掌裏輕輕顫抖,可是她並沒有抽回她的手。

小馬的人就像是在夢中,聲音也像是從夢中傳來的。

“我一直是個很孤獨的人,沒有認得你的時候,我隻有一個朋友。”

“我本來也隻有一個朋友。”

“哦!”

“誰?”

“王盛蘭。”小琳道,“她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姐妹,有時我甚至會把她當作我的母親。這些年來,若不是她照顧我,也許我已經……”

小馬沒有讓她說下去,輕輕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確明白,沒有人能比他明白。因為他和丁喜的感情,也正如她們一樣,幾乎完全一樣。

小琳道:“所以我想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小馬道:“你說。”

小琳道:“我要你替我去救她。”

小馬道:“救你的朋友?”

小琳點點頭,道:“別人都說她絕不是金槍徐的對手,可是她絕不能敗。”

小馬道:“你要我幫她擊敗金槍徐。”

小琳道:“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我隻希望你能為我做到這件事。”

她已握緊了小馬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現在他們也已走出去。

這裏本是個充滿了歡樂的地方,現在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空洞寂寞。

人世間本就沒有永恒不變的事,更沒有永恒的歡樂。

紅杏花慢慢地從後麵出來,用一雙洞悉人生的眼睛目送著他們走出去,喃喃自語歎息:“我就知道你們隻要一見麵,就會互相糾纏,自尋煩惱的,我早就知道……”

有些人就像是釘子和磁鐵,隻要一遇見,就會粘在一起。

小馬和小琳是這樣子。

丁喜和王大小姐呢?

紅杏花歎息著又道:“小馬這樣子已經夠糟的了,可是丁喜以後隻怕還要更糟,我實在不應該讓他們見麵的,我早就知道……”

03

陽光燦爛。

發亮的長槍,在陽光下更亮得耀眼。

藍天白雲,遠山青翠,竹籬下開滿了鮮花,蜜蜂和蝴蝶在花叢中飛舞,甚至連風都在傳播著生命的種子。

這本是個生命孕育成長的季節,在這種季節裏,沒有人會想到死。

隻可惜死亡還是無法避免的。

金槍徐慢慢地解開了套在他金槍上的布袋,眼睛一直在盯著他的對手。

他心裏還在想著“死”。

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死”的意義,因為他已有無數次接近過死亡。

--不是我死,就是你死。

這就是他對於“死”的原則。

這原則簡單而殘酷,其間絕沒有容人選擇的餘地。

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之後,無論誰都會被訓練成一個殘酷而自私的人。

金槍徐也不例外,所以才能活到現在。

可是現在他麵對著的這個對手,實在太年輕,年輕得連他都不忍看著她死。

--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她不能敗,我又何嚐能敗?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從布袋裏抽出了他的槍。

金槍!

金光燦爛,亮得耀眼,二十年來,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這耀眼的金光下。

槍的型式削銳,槍尖鋒利,槍杆修長,就算拿在手裏不動,也同樣能給人一種毒蛇般靈活凶狠的感覺。

丁喜遠遠地看著,脫口而讚:“好槍。”

鄧定侯同意:“的確是好槍。”

丁喜道:“霸王槍若是槍中的獅虎,這杆槍就可以算是槍中的毒蛇。”

鄧定侯道:“江湖中本來就有很多人,把這杆槍叫作蛇槍。”

丁喜道:“據說這杆槍本來就是用黃金混合精鐵鑄成的,不但比普通的鐵槍輕巧,而且槍身還可以隨意彎曲。”

鄧定侯道:“所以金槍徐用的槍法,也獨創一路,與眾不同。”

丁喜道:“我也聽說過,他用的槍法,就叫作蛇刺。”

鄧定侯道:“他們家傳的槍法,本有一百零八式,金槍徐又加了四十一式,才變成現在的蛇槍一百四十九刺。”

丁喜道:“霸王槍呢?”

鄧定侯笑了笑,道:“霸王槍的招式,隻有十三式。”

丁喜也笑了笑,道:“真正有效的招式,一招就已足夠。”

鄧定侯忽又歎了口氣,道:“隻可惜你沒有看見當年王萬武施展他‘霸王十三式’的威風,霸王槍在他手裏,才真正是霸王槍。”

丁喜沒有再說什麼,因為這時決鬥已經開始。

陽光普照的庭院,仿佛忽然變得充滿了殺氣。

這兩杆槍都是曆經百戰、殺人無算的利器,它們本身就帶著一種殺氣。

金槍徐的人,也正像是他手裏的槍,削銳、鋒利、精悍。

他的眼睛始終在盯著他的對手,雙手合抱,斜握金槍。

這正是槍法中最恭敬有禮的起手式,他已表示出他對霸王槍的尊敬。

王大小姐卻隻是隨隨便便地將大槍拖在地上,就憑這一點,她已不如金槍徐。

--高手相爭,尊敬自己的對手,就等於尊敬自己。

金槍徐嘴角露出冷笑,卻還是禮貌極恭,沉聲道:“當年王老爺子在時,在下無緣求教,如今老成凋謝,槍在人亡,請受我一拜。”

他左腿後屈,真的行了一禮。

王大小姐卻隻不過點了點頭,淡淡道:“我是來找你麻煩的,你也不必對我太客氣。”

金槍徐沉下了臉,道:“我拜的是這杆槍,並不是你。”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最好記住,霸王槍就是我,我就是霸王槍。”

金槍徐冷冷道:“在我眼中看來,王老爺子一去,霸王槍也已不在人間了。”

王大小姐怒道:“你看不見我手裏的槍?”

金槍徐道:“這杆槍在王大小姐的手裏,已隻不過是杆平平常常的大鐵槍。”

王大小姐用力咬住了嘴唇,顯然在控製著自己的怒氣。

她也知道高手相爭時,若是心情激動,就隨時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

金槍徐盯著她,又道:“在下還未到這裏來時,已將所有的後事全都料理清楚。”

王大小姐道:“很好。”

金槍徐悠然道:“王大小姐你的後事,是不是也已交代好了?”

王大小姐一張臉已氣得通紅,大聲道:“我若死在這裏,自然有人替我料理後事。”

金槍徐道:“誰?”

王大小姐道:“你管不著。”

她的手一掄,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長的大鐵槍,就飛舞而起,帶起了一陣淩厲的槍風,壓得竹籬下的花草全都低下了頭。

金槍徐卻沒有低頭,身形一閃,已從鐵槍掄起的圓弧外滑了過去。

丁喜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位王大小姐的確太嫩,竟看不出徐三是故意激她的。”

鄧定侯卻笑了笑,道:“也許徐三這一招反而用錯了。”

丁喜道:“為什麼?”

鄧定侯道:“霸王槍走的是剛烈威猛一路,本是男子漢用的槍,王大小姐畢竟是個女子,總不免失之柔弱。”

丁喜同意。

鄧定侯道:“可是她的怒氣一發作起來,情況就不同了。”

丁喜道:“哦?”

鄧定侯微笑道:“我可以保證,他們家傳的脾氣比他們家傳的槍法還要厲害得多。”

他們隻說了七八句話,王大小姐的霸王槍已攻出三十招。

她的槍法雖然隻有十三式,可是一施展起來,卻是運用巧妙,變化無方。

她的招式變化間雖不及蛇刺靈巧,可是一種淩厲的槍風,足以彌補招式變化間之不足。

無論誰都看不出這麼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竟真的能施展出如此剛烈威猛的槍法,竟真的能將這杆大鐵槍揮舞自如。

這種長槍大戟本來隻適於兩軍對壘,衝鋒陷陣,若用來與武林高手比武較技,就不免顯得太笨重。

可是她用的槍法,又彌補了這一點,無論槍尖、槍身,都能致人的死命,而且槍風所及之處,別人根本無法近她的身。

她三十招攻出,金槍徐隻還了六招。

丁喜皺眉道:“看樣子徐三隻怕是想以逸待勞,先耗盡她的力氣再出手。”

鄧定侯又笑了笑,道:“徐三若真的這麼想,就又錯了。”

丁喜道:“為什麼?”

鄧定侯道:“霸王槍分量雖沉重,可是招式一施展開,槍的本身,就能帶動起一種力量,她借力使力,自己的力量並不多。”

這道理正如推車一樣,車子一開始往前走,本身就能帶起股力量,推車的人反而像是被車子拉著往前走了。

鄧定侯道:“也因為這杆槍的分量太重,力量太大,要閃避就很不容易,所以采守勢的一方,用的力氣反而比較多。”

他笑了笑,接著道:“以前有很多人都跟金槍徐有一樣的想法,想以逸待勞,所以才會敗在霸王槍下。這其間的巧妙,若不是王老頭子偷偷地告訴我,我也不明白。”

丁喜道:“知道這其中巧妙的人,當然不會太多。”

鄧定侯道:“除了百裏長青和我之外,王老頭子好像沒有對別人說過。”

丁喜道:“因為你們是他的朋友?”

鄧定侯道:“他的朋友本來就不多。”

丁喜道:“他是你的朋友,我卻不是,你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我?”

鄧定侯笑了笑,道:“因為我喜歡告訴你。”

丁喜也笑了。

這解釋並不能算很合理,可是對江湖男兒們說來,這理由已足夠。

現在王大小姐已攻出七十招,非但已無法遏止,再想近身都已很不容易,隻要她槍杆一橫,金槍徐就被擋了出去。

他忽然發覺這杆槍最可怕的地方並不是槍鋒,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長的槍,每一分,每一寸都同樣可怕。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落在下風。

隻有一個人看不出。

突聽一聲大喝,竟有個人赤手空拳,衝入了他們的槍陣。

這個人竟是小馬。

他真的醉了。

不管他醉的是人,還是酒,他的確已真醉了,否則又怎會看不出這兩杆槍之間,槍風所及處,就是殺人的地獄。

看來他不但是“憤怒的小馬”,簡直是個“不要命的小馬”。

居然還舉手大呼:“住手,你們都給我住手!”

丁喜的心已沉了下去。

他知道王大小姐是絕不會住手的,也不能住手,因為霸王槍本身所起的力量,已絕非她所能控製。

在這種力量的壓迫下,金槍徐想必也一定會使出全力。

一個人若已將全力使出,一招擊出後,也很難收回來。

就在這時,兩杆槍已全部刺在小馬身上。

他的人就像是彈丸忽然彈起,鮮血雨霧般從他身上濺出。

兩杆槍居然還沒有停。

他們實在已無法停下來,已無法住手,無論誰的槍先停下來,對方都可能給他致命的一擊。

誰也不敢冒這個險。

“這個人瘋了。”

“他為什麼要自己去送死?”

大家驚呼著,眼睜睜地看著小馬身子飛起,眼睜睜地等著他落下來。

每個人都看得出,等到這個人再落入槍陣中,就一定已是個死人。

就在這一瞬間,竹籬下的花叢前,忽然有一條長繩飛來,套住了小馬的腰。

長繩一抖,小馬的人就跟著它一起飛了回去。

他並沒有跌入那殺人的槍陣。

他跌入丁喜懷抱裏。

04

鮮血還在不停地流,小馬整個人都已因痛苦而痙攣扭曲。

可是他眼睛裏並沒有痛苦,反而像是充滿了愉快和滿足。

丁喜在跺腳。

“你怎麼會做出這種笨事來的?”

小馬沒有回答。

他的人雖然在丁喜懷裏,他的眼睛卻始終在看著另一個人。

“小琳……小琳……小琳……”

他雖然已痛苦得連聲音都發不出,可是他心裏卻還在呼喝,不停地呼喝。

小琳在流淚,也不知是悲哀的眼淚,還是感激的眼淚。

丁喜終於看見了她:“你是為了她?是她要你這麼樣做的?”

小馬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當然是他自己願意做的,他不願做的事,沒有人能勉強他。

這女孩子竟有這麼大的力量,能讓他心甘情願地做出這種蠢事?

現在他的酒意已隨著冷汗和鮮血流出,清醒使得他的痛苦更劇烈,更難以忍受。

他若是能暈過去,也可以少受些痛苦--暈厥本就是人類自衛的本能之一。

他卻在努力掙紮著,不讓自己的眼睛合起。

因為他還要看著她。

小琳也在看著他,看到他的痛苦和柔情,也終於忍不住衝了過來,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衝了過來,撲在他身上。

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大的勇氣,會做出這種事。

在這一瞬間,她幾乎已不顧一切。

丁喜放下他,放在花圃旁的綠草地上,讓他們擁抱在一起。

她的眼淚在他臉上,這一滴滴淚水中,竟仿佛有種神奇的魔力。

他的痛苦竟已減輕,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件事做得蠢?”

小琳點點頭,又搖搖頭。

小馬勉強笑了笑,道:“可是我隻有這麼樣做,因為我想不出別的法子。”

小琳道:“我知道,我……”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她已泣不成聲。

小馬道:“你為什麼還在哭?難道他們還沒有住手?”

小琳道:“嗯!”

小馬道:“你的朋友沒有死?”

小琳道:“沒有。”

小馬道:“你要我為你做的事,我是不是已替你做到了。”

小琳道:“是……是的。”

小馬長長吐出口氣,居然真的笑了,微笑道:“那麼你最好告訴我們的朋友,我這件事做得並不太蠢。”

他微笑著閉上了眼睛,也終於暈了過去。

這年輕人們有的痛苦和安慰,丁喜幾乎都能同樣地感覺得到。

他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父親。

風依舊在吹,陽光依舊燦爛,兩杆槍依舊在飛舞刺擊。

丁喜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向著他們那殺人的槍陣走了過去。

鄧定侯失聲道:“你想幹什麼?”

丁喜笑了笑,腳步沒有停。

鄧定侯道:“難道你也想去做和他一樣的蠢事?”

丁喜又笑了笑。

沒有人能了解他和小馬的感情,甚至連鄧定侯也不能。

他的人忽然飛起,也像小馬剛才一樣,投入了他們的槍陣。

他竟似也忘了,這兩杆槍之間,槍風所及處,就是殺人的地獄。

第五章 奇變

01

槍鋒帶起的勁風,冷得刺骨。

有幾人知道極冷和極熱所給人的感受,幾乎是完全一樣的?

丁喜知道。

他衝入了這兩人的槍陣,就好像投入了洪爐。

鄧定侯的心沉了下去。

丁喜絕不能死。

他一定要帶他去找出那六封信和六個死人,一定要找出那叛徒的秘密。

可是鄧定侯也知道,王大小姐和金槍徐是絕不會住手的。

他隻有眼睜睜地看著丁喜投入洪爐,再眼睜睜地等著他被槍尖拋起。

隻聽一聲輕叱,一聲低呼,一樣東西飛了起來。

飛起來的竟不是丁喜,而是徐三的金槍。

高手相爭,掌中的兵器死也不能離手,徐三的金槍是怎麼會脫手飛起來的?

他自己甚至都不太清楚。

在金槍徐脫手的前一刹那間,他隻看見有個人衝入了他和王大小姐兩杆槍的槍鋒之間,兩杆槍都往這個人身上刺了過去。

他想住手已不及。

可是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這個人突然一擰身,已往他槍鋒下躥過,一隻手托住槍的時候,一隻手在他腰上輕輕一撞。

他的人立刻就被撞出去七八步,手裏的金槍也脫手飛起。

他隻有看著,因為他的半邊身子已發麻,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近二十年來,他身經大小百戰,幾乎從來也沒有敗過。

他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出手一招間就奪走他手裏的金槍,更想不到這個人居然就是那個年紀輕輕的丁喜。

丁喜金槍在手,眨眼間已攻出三招,迅速、毒辣、準確。

金槍徐臉色變得更蒼白。

他已看出丁喜用的招式,居然就是他的獨門槍法“蛇刺”。

就在片刻前,他還用過同樣的招式去對付霸王槍。

事實上,他已將蛇刺中最犀利毒辣的招式全都使出,可是招式一出手,立刻就被封死,根本無法發揮出應有的威力。

丁喜現在隻攻出了三招。

三招之後,他就已攻到了霸王槍的核心,突然槍尖斜挑,輕叱一聲。

“起!”

隻聽“呼”的一聲響,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槍,竟被他輕輕一挑就挑了起來,夾帶著風聲飛出。

王大小姐已踉蹌後退了七八步。

丁喜淩空翻身,一隻手接住了霸王槍,一隻手拋出了金槍,拋給徐三。

金槍徐隻有用手接住。

等他接住了他的槍,才發現身子不麻了,力氣也已恢複了。

丁喜正看著他微笑。

金槍徐咬了咬牙,手腕一抖,也在眨眼間攻出了三招。

這三招也正是丁喜剛才用來對付霸王槍的三招--“毒蛇出穴”“盤蛇吐信”“蛇尾槍”,正是蛇刺中的三招殺手。

在這杆金槍上,他至少已有三十年的苦功,他自信這三招用得絕不比丁喜差。

丁喜既然能在三招間就搶入霸王槍的空門,他為什麼不能?

但他卻偏偏就是不能。

三招出手,他立刻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已被一種奇異的力氣壓住。

他的槍若是毒蛇,丁喜手裏的霸王槍就是塊千斤巨石。

這塊巨石一下子就壓住了毒蛇的七寸。

隻聽丁喜輕叱一聲。

“起!”

金槍徐隻覺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整個人都已被壓縮,手裏的槍卻彈了出去。

就在這片刻間,他的金槍已脫手兩次。

02

金光燦爛,飛虹般落下,“奪”的一聲,插在徐三身旁的地上。

徐三沒有動,沒有開口。

霸王槍也已插在王大小姐身旁,槍杆還在不停地顫動,琴弦般“嗡嗡”地響。

王大小姐也沒有動,沒有開口,蒼白的臉已漲得通紅,嫣紅的嘴唇卻已發白。

丁喜看看她笑了笑,又看看徐三笑了笑。

他隻不過笑了笑,並沒有說出什麼尖刻的話。

“像兩位這樣的槍法,還爭什麼風頭,逞什麼強?”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他用金槍徐的蛇刺擊敗了霸王槍,又用王大小姐的霸王槍擊敗了金槍徐。

這是事實。

事實是人人都能看得見的,又何必再說出來?

所以他隻不過笑了笑,笑得還是那麼溫柔,還是那麼討人喜歡。

可是在王大小姐眼裏看來,他笑得卻比毒蛇還毒,比針還尖銳。

她明朗光亮的眼睛裏又有了淚光,忽然頓了頓腳,抄起了霸王槍,拖著槍衝過去,一把拉住了杜若琳:“我們走。”

杜若琳隻有走。

她不想走,又不敢不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過頭。

等她再轉回頭時,眼淚已流下麵頰。

金槍徐卻還是癡癡地站在那裏。

金槍徐呆呆地看著麵前的金槍。

這杆槍本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榮耀,但現在卻已變成了他的羞辱。

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心裏是什麼滋味,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痛苦和悲傷,就像是妻子的乳房一樣,不是讓別人看的。

--痛苦愈大,愈應該好好地收藏。

--乳房豈非也一樣?

金槍徐忽然笑了,微笑著,抬起頭,麵對丁喜,道:“謝謝你。”

丁喜道:“謝謝我?為什麼謝謝我?”

金槍徐道:“因為你替我解決了個難題。”

丁喜道:“什麼難題?”

金槍徐望著青翠的遠山,目光忽又變得十分溫柔,緩緩道:“我已在那邊的青山下買了幾畝田,蓋了幾間屋,屋後有修竹幾百竿,堂前有梅花幾十株,青竹紅梅間,還有幾條小小的清泉。”

丁喜道:“好地方。”

金槍徐道:“我早已打算在洗手退隱後,到那裏去過幾年清閑安靜的日子。”

丁喜道:“好主意。”

金槍徐歎了口氣,道:“怎奈浮名累人,害得我一點都下不定決心,也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應該放下這個重擔子。”

丁喜也歎了口氣,道:“浮名累人,世上又有幾人能放得下這副擔子?”

金槍徐道:“幸好我遇見了你,因為你,我才下了決心。”

丁喜道:“決心放下這擔子?”

金槍徐點點頭。

丁喜道:“決定什麼時候放下來?”

金槍徐道:“現在。”

他又笑了笑,笑得很輕鬆,很愉快,因為他的確已將浮名的重擔放了下來。

他已不再有跟別人逞強爭勝的雄心,已不願再為一點點浮名閑氣出來跟別人拚死拚活。

能解開這個結並不容易,他的確應該覺得很輕鬆,很愉快。

可是他心裏是不是真的能完全放得開?是不是還會覺得有些惆悵,有些辛酸?

這當然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你有空時,不妨到那邊的青山下去找我。”

“我記得,你的屋後有修竹,堂前有梅花。”

“我屋裏還有酒。”

“好,隻要我不死,我一定去。”

“好,隻要我不死,我一定等你來。”

金槍徐也鎮定了,顯得很灑脫。

一個人隻要敗得漂亮,走得灑脫,那麼敗又何妨,走又何妨?

03

紅日未墜,金槍徐的人影卻已遠了。

鄧定侯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這人果然是條好漢。”

丁喜道:“他本來就是。”

鄧定侯道:“你看人好像很有眼力。”

丁喜道:“我本來就有。”

鄧定侯道:“你也很會解決一些別人解不開的難題。”

丁喜道:“我也替你解開這個難題?”

鄧定侯道:“我就不知要怎麼樣才能讓徐三和王大小姐住手,你卻有法子。”

丁喜道:“我的法子一向很有效。”

鄧定侯歎道:“不管你的法子是對是錯,是好是壞,的確都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別人都叫我聰明的丁喜。”

鄧定侯笑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我還有個最大的好處?”

鄧定侯道:“不知道。”

丁喜道:“我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夠朋友。”

鄧定侯道:“不夠朋友?”

丁喜道:“我唯一的一個朋友現在正躺在地上,我卻讓刺傷他的人揚長而去,而且還跟你站在這裏胡說八道。”

現在小馬已躺在床上,紅杏花的床上。

胖的人都喜歡睡硬床,年輕人都喜歡睡軟床,紅杏花既不胖,也不再年輕。

她的床很軟,又軟又大。

紅杏花歎息著道:“一直要等到七十歲以後,我才能習慣一個人睡覺。”

鄧定侯忍不住接道:“你今年已有七十?”

紅杏花瞪眼道:“誰說我已經有七十?今年我才六十七。”

鄧定侯想笑,卻沒有笑,因為他看見小馬已睜開了眼睛。

小馬睜開眼睛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琳呢?”

“小琳?”

“小琳就是你剛才見過的那個女孩子。”

丁喜看著他,臉上已有冷笑,甚至連一點笑意都沒有。

小馬道:“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丁喜不說話。

小馬道:“她很乖,很老實。”

丁喜不說話。

小馬道:“我看得出她對我很好。”

丁喜淡淡地道:“可是你為她受了傷,她卻早已走了。”

小馬咬著牙,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她一定有理由走的。”

丁喜道:“她也有理由留下來。”

小馬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歡她?”

丁喜道:“我隻不過想提醒你一件事。”

小馬聽著。

丁喜道:“不管怎麼樣,她總是走了,以後你很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她,所以……”

小馬道:“所以怎麼樣?”

丁喜道:“所以你最好趕快忘了她。”

小馬又咬著牙,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大聲道:“忘記她就忘記她,這種事也沒他媽的什麼了不起。”

丁喜笑了,微笑道:“我正在奇怪,你怎麼已經有許久沒有說‘他媽的’,我還以為你這小王八蛋已變了性。”

小馬也笑了,掙紮著要坐起來。丁喜道:“你想幹什麼?”

小馬道:“該走了。”

丁喜道:“你能跟我走?”

小馬道:“隻要我還剩下一口氣,無論你這老烏龜要到哪裏去,我爬也要爬著跟去。”

丁喜大笑道:“好,走就走。”

紅杏花笑眯眯地看著他。

紅杏花道:“你們兩個小烏龜真他媽的不愧是好朋友,真他媽的夠義氣……”

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跳起來,一個耳光摑在丁喜的臉上。

丁喜被打得怔住。

紅杏花跳起來大罵道:“可是你為什麼不先看看他受傷有多重,難道你真想看著他這條腿殘廢,真是像烏龜一樣跟在你後麵爬?”

丁喜隻有苦笑。

紅杏花指著他的鼻子,狠狠道:“你要滾,就趕快滾,滾得愈遠愈好,可是這小王八蛋得乖乖地給我躺在床上養傷,不管誰想帶他走,我都先打斷他的兩條腿。”

丁喜道:“可是我……”

紅杏花瞪眼道:“你怎麼樣?你滾不滾?”

她的手又揚起來,丁喜這次卻已學乖了,早就溜得遠遠的,賠笑道:“我滾,我馬上就滾。”

小馬忍不住叫了起來:“你真的不帶我走?”

這句話沒說完,他臉上也挨了一耳光。

紅杏花瞪眼道:“你鬼叫什麼?是不是想要我用針縫起你的嘴?”

小馬苦著臉道:“我不想。”

紅杏花道:“那麼就趕快乖乖地給我躺下去。”

小馬居然真的躺了下去。

紅杏花麵前,這個“憤怒的小馬”,竟好像變成了“聽話的小山羊”。

“你還不滾?真想要我打斷你的腿?”紅杏花又抓起把掃帚,去打丁喜。

丁喜趕緊往外溜,直溜到院子外麵,坐上了等在外麵的馬車,才鬆了口氣,苦笑道:“這老太婆真凶。”

鄧定侯當然也跟著溜了出來,也在歎著氣,道:“實在凶得要命。”

丁喜道:“你見過這麼凶的老太婆沒有?”

鄧定侯道:“沒有。”

丁喜歎道:“我也沒有見過第二個。”

鄧定侯道:“你真的怕她?”

丁喜道:“假的。”

鄧定侯不禁大笑,道:“看來,她也不像是你的真祖母。”

丁喜道:“她不是。”

鄧定侯道:“是你………”

丁喜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我沒有飯吃的時候,隻有她給我飯吃;我沒有衣服穿的時候,隻有她給我衣服穿;有時候我挨了揍、受了傷,隻要我想起她,心裏就不會太難受。”

鄧定侯道:“因為你知道隻要到這裏來,她就一定會照顧你。”

丁喜點點頭,微笑道:“隻可惜她年紀稍微大了幾歲,否則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

鄧定侯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問道:“你真的沒有想到過要娶個老婆?”

丁喜笑道:“你是不是想替我做媒?”

鄧定侯道:“我倒真有個很合適的人,配你倒真是一對。”

丁喜道:“誰?”

鄧定侯道:“王大小姐。”

丁喜忽然不笑了,板著臉道:“你若喜歡她,為什麼不自己娶她做老婆。”

鄧定侯道:“我倒也不是沒有想過,隻可惜我年紀也大了幾歲,家裏又已經有了個母老虎。”

丁喜板著臉冷笑道:“有趣有趣,你這人怎麼變得愈來愈他媽的有趣了。”

鄧定侯道:“因為……”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忽然間“轟隆隆”一聲響,這輛大車連人帶馬都跌進了一個坑裏。

丁喜反而笑了。

鄧定侯居然也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而且完全不動聲色。

丁喜笑道:“這種落馬坑本是我的拿手本領之一,想不到別人居然也會用來對付我。”

鄧定侯道:“你怎麼知道人家要對付的是你。”

丁喜又笑了笑,道:“我知道,這就叫作報應。”

這時外麵已有人在用力敲著車頂,大聲道:“裏麵的人快出來。我們大老板有話要對你們說。”

丁喜看了看鄧定侯,道:“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大老板?”

鄧定侯道:“這裏距離亂石崗很近,已經是你們的地盤,你應該比我清楚。”

丁喜道:“現在就在這附近的,唯一的一個大老板,好像就是你。”

外麵的人又在催,車頂幾乎已經快被打破。

丁喜道:“你出不出去?”

鄧定侯道:“不出去行不行?”

丁喜道:“不行。”

鄧定侯不禁苦笑道:“我看也不行。”

丁喜推開車門,道:“請。”

鄧定侯道:“你先請,你總是我的客人。”

丁喜道:“可是你的年紀比我大,我一向都很尊敬長者。”

鄧定侯道:“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客氣的。”

丁喜笑道:“我剛才聽見外麵有弓弦聲的時候,就已決心要對你客氣些。”

鄧定侯大笑。

他當然也聽見了外麵的弓弦聲。

人已埋伏,強弓四布,隻要一走出這馬車,就可被亂箭射成個刺蝟。

但是他們卻還是笑得很開心。

鄧定侯道:“我出去之後,若是中了別人的亂箭,你怎麼辦?”

丁喜道:“那時我就會像縮頭烏龜一樣,躺在車子裏,就算他們叫我祖宗,我也不出去。”

鄧定侯大笑道:“好主意。”

丁喜道:“莫忘記我是聰明的丁喜,想出來的當然都是好主意。”

鄧定侯大笑著走出去。在外麵站了很久,居然還沒有變成刺蝟。

一個人高高地站在他對麵,從車子裏看出去,隻看得見這人的一雙腳。

一雙很纖巧、很秀氣的腳,卻穿著白布褲和白麻鞋。

這是雙女人的腳。

男人當然絕不會有女人的腳,這位大老板難道竟是個女人?

丁喜在車子裏大聲地問道:“外麵怎麼樣?”

鄧定侯道:“外麵的天氣很好,既不太冷,也不太熱。”

丁喜道:“那麼,我就不能出去了。”

鄧定侯道:“為什麼?”

丁喜道:“我受不了這麼好的天氣,一出去就隻會發瘋。”

鄧定侯道:“現在天氣好像快變了,好像還要下雨呢!”

丁喜道:“那麼我更不能出去了。”

鄧定侯道:“你怕淋雨?”

丁喜道:“怕得要命。”

鄧定侯道:“不過,現在雨還沒有下。”

丁喜道:“你難道要我站在外麵等著淋雨?”

鄧定侯歎了口氣,看著站在落馬坑上麵的大老板,苦笑道:“這小子好像已拿定主意,是絕對不肯出來的了。”

大老板冷笑道:“不出來也得出來。”

鄧定侯道:“你有法子對付他?”

大老板道:“他再不出來,我就用火燒。”

鄧定侯歎了聲道:“我就知道,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對付丁喜,這個人一定就是王大小姐。”

這位大老板居然就是王大小姐。

四條大漢站在她身後,扛著她的霸王槍,八條大漢張弓搭箭,已將這地方包圍住。

杜若琳卻遠遠地坐在一棵樹下,用一把大梳子在慢慢地梳著頭發。

王大小姐冷冷道:“這些兄弟都是我鏢局裏老夥計,我要他們放火,他們馬上就會放火,我要他們殺人,他們也馬上就會殺人。”

鄧定侯道:“我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那麼你就應趕緊叫那姓丁的快些滾出來。”

鄧定侯道:“出來之後怎麼樣?”

王大小姐道:“隻要他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句話,我絕不會難為他。”

鄧定侯道:“好,我先進去跟他商量商量。”

他剛想走進去,突然“轟”的一響,車頂已被撞開個大洞。

一個人從裏麵直躥了出來,身法又快又猛,看樣子至少還可以躥起三丈。

可是他最多隻躥起了三尺。

落馬坑上,還蓋著麵又粗又大的漁網。

鄧定侯歎息著,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遇見王大小姐,就會自投羅網。”

丁喜板著臉,坐在車頂,冷冷道:“有趣有趣,你這人真他媽的有趣極了。”

平時他遇見這種事,還是會笑的,現在他卻沒有笑。

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一看見王大小姐,他就好像再也笑不出。

王大小姐也沒有笑,板著臉道:“這上麵雖然隻有八張弓,可是你隻要動一動,在轉瞬間他們就能射出五十六根箭。”

丁喜沒有動。

他看得出這些大漢都是極好的弓箭手。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為什麼不動?”

丁喜道:“因為我正在等。”

王大小姐道:“等什麼?”

丁喜道:“等著聽你要問我的那句話。”

王大小姐咬了咬嘴唇--她一開始緊張,就會咬著嘴唇。

她究竟要問丁喜什麼事?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緊張?

鄧定侯想不通。

王大小姐終於冷冷道:“你雖然有很多事都做得很混賬,我看在鄧定侯麵上,也懶得跟你計較了,隻不過有件事我卻非問清楚不可。”

丁喜道:“你問吧。”

王大小姐臉色忽然變得發青,兩隻手都已握緊,又用力咬了咬嘴唇,才一字一字問道:“五月十三那天,你在哪裏?”

丁喜道:“今年的五月十三?”

王大小姐道:“不錯,就是今年的五月十三。”

丁喜道:“你費了這麼多功夫,挖了這麼大一個坑,為的就是要問我這句話?”

王大小姐問道:“不錯,我就是要問你這句話,所以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她看來不但很緊張,而且很激動,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

五月十三那天,丁喜在哪裏,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要如此緊張?

鄧定侯更想不通。

丁喜也想不通,忽然歎了口氣,道:“幸好你問的是五月十三日,總算我運氣看來還不錯。”

王大小姐道:“為什麼?”

丁喜道:“因為若你問我別的日子,我早就忘了自己是在哪裏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五月十三那天的事情,你卻記得。”

丁喜點點頭,道:“因為那天我做了件很愉快的事。”

王大小姐道:“什麼事?”

她一雙手握得更緊,全身都好像在發抖。

丁喜卻忽又轉過頭,去問鄧定侯:“你知不知道那天我曾經做了什麼事?”

鄧定侯苦笑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王大小姐大聲道:“那天他究竟做了什麼事?”

鄧定侯道:“他曾經劫了我們的鏢。”

王大小姐道:“是在哪裏下的手?”

鄧定侯道:“太原附近。”

王大小姐道:“你沒有記錯?”

鄧定侯道:“別的事我都可能會記錯,這件事絕不會。”

王大小姐道:“為什麼?”

鄧定侯道:“我至少有十三萬五千個理由。”

王大小姐不懂。

鄧定侯苦笑道:“為了這件事,我已經賠出了十三萬五千兩銀子,每兩銀子都可以讓我記住這件事。”

王大小姐不說話了,看她臉上的表情,好像覺得鬆了口氣,又好像覺得很失望。

丁喜道:“現在你還有沒有別的事要問?”

王大小姐道:“當然還有。”

丁喜道:“還有?”

王大小姐冷冷道:“我問你,我跟姓徐的比槍,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憑什麼要來多事?”

丁喜道:“你自己好像剛說過,這些事你都已不再計較了的。”

王大小姐道:“現在我又要計較了。”

丁喜道:“小馬本來是想幫你忙的。”

王大小姐道:“幫我的忙?”

丁喜道:“他怕你敗了後真的會死。”

王大小姐怒道:“難道他看不出二十招內我就能把徐三擊倒?”

丁喜道:“他看不出。”

王大小姐道:“難道他是個瞎子?”

丁喜道:“他眼睛若能看得很清楚,又怎麼會認為這位杜大小姐又乖又老實,而且對他很好?”

王大小姐道:“無論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你都管不著。”

丁喜道:“我也不想管。”

王大小姐道:“那姓馬的最好也走遠些,永遠莫要讓我們直接看見了他。”

丁喜道:“我會去告訴他的。”

王大小姐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讓小琳下嫁給他的。”

丁喜道:“多謝多謝。”

王大小姐咬著嘴唇,狠狠地瞪著他,道:“我的話已經說完了,現在你已經可以跪下來了。”

丁喜道:“跪下來?”

王大小姐道:“不但要跪下來,而且還得恭恭敬敬地給我叩三個頭。”

丁喜道:“我為什麼要跪下來叩頭?”

王大小姐道:“因為我說的。”

丁喜道:“因為你手下的弟兄會發連珠箭?”

王大小姐道:“一點也不錯。”

丁喜笑了。

他的笑有很多種,現在這種無疑是最不討人歡喜的一種。

王大小姐瞪眼道:“你瞧不起我們的連珠箭?”

丁喜淡淡道:“你們的連珠箭究竟是長是短,是圓是尖,我還沒有見識過。”

王大小姐怒道:“你想見識見識?”

丁喜道:“很想。”

王大小姐冷笑道:“我本來並不想你這麼短命的,你死了可不能怨我。”

丁喜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是死不了的。”

他忽然站了起來,拉住了上麵的漁網,兩隻手輕輕一扯。

這麵連鯊魚都掙不破的漁網,被他輕輕一扯,居然就被扯破個大洞。

王大小姐臉色變了,輕叱道:“不能讓他走,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