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1 / 2)

從車上跨下,急雨如惡魔的亂箭,立刻打濕了我的長衫。滿腔的憤怒,頭顱似乎戴著緊緊的鐵箍。我走,我奮疾地走。路人少極了,店鋪裏仿佛也很少見人影。哪裏去了!哪裏去了!怕聽昨天那樣的排槍聲,怕吃昨天那樣的急射彈,所以如小鼠如蝸牛般蜷伏在家裏,躲藏在櫃台底下麼?這有什麼用!你蜷伏,你躲藏,槍聲會來找你的耳朵,子彈會來找你的肉體,你看有什麼用?

猛獸似的張著巨眼的汽車衝馳而過,泥水濺汙我的衣服,也濺及我的項頸,我滿腔的憤怒。

一口氣趕到“老閘捕房”門前,我想參拜我們的夥伴的血跡,我想用舌頭舔盡所有的血跡,咽入肚裏。但是,沒有了,一點兒沒有了!已經給仇人的水龍頭衝得光光,已經給爛了心腸的人們踩得光光,更給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緊,我想。血曾經淌在這塊地方,總有滲入這塊土裏的吧。那就行了。這塊土是血的土,血是我們的夥伴的血,還不夠是一課嚴重的功課麼?血灌溉著,血滋潤著,將會看到血的花開在這裏,血的果結在這裏。

我注視這塊土,全神地注視著,其餘什麼都不見了,仿佛自己整個兒軀體已經融化在裏頭。

抬起眼睛,那邊站著兩個巡捕:手槍在他們的腰間;泛紅的臉上的肉,深深的頰紋刻在嘴的周圍,黃色的睫毛下閃著綠光,似乎在那裏獰笑。

手槍,是你麼?似乎在那裏獰笑的,是你麼?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樣!”——我仿佛看見無量數的手槍在點頭,仿佛聽見無量數的張開的大口在那裏獰笑。

我舔著嘴唇咽下去,把看見的聽見的一齊咽下去,如同咽一塊粗糙的石頭,一塊燒紅的鐵。我滿腔的憤怒。

雨越來越急,風把我的身體卷住,全身濕透了,傘全然不中用。我回轉身走剛才來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個,六七個,顯然可見是青布大褂的隊伍,中間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發的女子。他們有的張著傘,大部分卻直任狂雨亂潑。

他們的臉使我感到驚異。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嚴肅的臉,有如昆侖之聳峙;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鬱怒的臉,有如雷電之將作。青年的清秀的顏色退隱了,換上了北地壯士的蒼勁。他們的眼睛將要冒出焚燒一切的火焰,抿緊的嘴唇裏藏著咬得死敵人的牙齒……

佩弦的詩道,“笑將不複在我們唇上!”用來歌詠這許多張臉正適合。他們不複笑,永遠不複笑!他們有的是嚴肅與鬱怒,永遠是嚴肅的鬱怒的臉。

青布大褂的隊伍紛紛投入各家店鋪,我也跟著一隊跨進一家,記得是布匹莊。我聽見他們開口了,差不多掏出整個的心,湧起滿腔的血,真摯地熱烈地講著。他們講到民族的命運,他們講到群眾的力量,他們講到反抗的必要;他們不憚鄭重叮嚀的是“咱們一夥兒!”我感動,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夥的臉比較地嚴肅了;他們沒有話說,暗暗點頭。

我跨出布匹莊。“中國人不會齊心呀!如果齊心,嚇。怕什麼!”聽到這句帶有尖刺的話,我回頭去看。

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著胸,蒼暗的膚色標記他是在露天出賣勞力的。他的眼睛裏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錯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這樣簡要精煉的話來,你偉大!你剛強!你是具有解放的優先權者!——我虔誠地向他點頭。

但是,恍惚有藍袍玄褂小髭須的影子在我眼前晃過,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裏輕輕的一聲“嗤”。接著又晃過一個袖手的,漂亮的嘴臉,漂亮的衣著,在那裏低吟,依稀是“可憐無補費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顯出一個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顫動的嘴唇,含在喉際,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聲“怕……”

我如受奇恥大辱,看見這種種的魔影,我憤怒地張大眼睛。什麼魔影都沒有了,隻見滿街惡魔的亂箭似的急雨。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