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嶽父和褲子(1 / 1)

◆文/佚名

據我內弟介紹,我嶽父這輩子,對身上的衣物最看重的是褲子。內弟說,他的一條牛仔褲破了,而且髒得不成樣子,想扔掉,嶽父火了,說你不想穿給我。他能穿麼?當然不能。一個快70歲的人,觀念又特別守舊,別說破牛仔褲,就是給他一條新牛仔褲,他也穿不出去。那麼,嶽父要內弟的破牛仔褲幹什麼呢?也不幹什麼,費了老大的力氣洗幹淨,熨好,疊得整整齊齊放到衣櫃裏去了。

內弟說,我嶽父有一個很大的衣櫃,裏邊放滿了舊褲子。誰也不敢動一下,動了,嶽父肯定要發火。

我覺得很奇怪。我猜想,嶽父小時候肯定受了啥刺激。

我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按照巴浦洛夫的理論,每個人的古怪性格都能夠從童年時代找到答案。以我為例,小時候被人開玩笑拖進水庫,頭沒進水中,差一點淹死。從此受了驚嚇,遊泳的時候,頭部永遠高昂,不敢潛到水下去。也就是說,這輩子,我跟跳水和潛泳無緣了。

我問過內弟,嶽父在褲子的問題上,啊,這個這個,是不是有過什麼別樣的……別樣的故事?

內弟哈哈大笑。笑過了,點上一支煙,再喝一口茶,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嶽父和褲子的故事。

嶽父小的時候,家裏是很窮的。按家庭成分來說,嶽父家是響當當的雇農。窮到啥程度呢?窮到全家5口人隻有一條被子。夏天還好過,冬天就難熬了,人人都想爭被子蓋啊。

通過內弟的講述,我很快就在腦子裏勾勒出嶽父全家人在冬天睡覺的場景。嶽父他爹睡在土炕中間,兩個兒子和嶽父他媽他姐分別睡在兩邊,一條被子橫著蓋。被子橫著蓋,兩頭短,腳隻好露在外邊,脖子也隻好露在外邊。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5個人睡一條被子,兩邊的人都蓋不住。隻好爭被子,最左邊的人把被子往左邊拽,最右邊的人又把被子往右邊拽。被子總是穩定不下來,像波浪一樣一會兒飄到左邊,一會兒又飄到右邊。你想想,在波浪下麵睡覺,能睡踏實麼?嶽父他爹不高興了,手裏拿著一個小鞭子,誰拽被子就抽誰。抽也不行,還是拽。沒別的辦法,隻能再抽。就這樣,嶽父他爹每天晚上都拿著鞭子睡覺。

我原以為,在舊社會,隻有地主惡霸手裏才拿著鞭子,沒想到被壓迫的勞動人民手裏也拿著鞭子。

我禁不住笑出聲來。按理說,我是不應該笑的,我應該很同情他們才對,我的心情應該很沉重才對。盡管我很同情他們,可我還是笑了,心情沒有絲毫沉重的感覺。沒辦法,那個場景實在是太可笑了。

下麵我要說,嶽父直到9歲那年才穿上褲子,你不會感到特別意外吧?

9歲以前,嶽父穿的是他爹的破褂子和破棉襖,褂子和棉襖長,蓋住了小腿,褲子就免了。9歲那年,嶽父的姑姑出嫁,嶽父是家裏的長子,按規矩是要去送親的。可沒有褲子怎麼行呢?那涉及到一家人的體麵啊。

嶽父他媽歎著氣,在村子裏走來走去,給嶽父借褲子。隻能到有錢的人家才能借到褲子,窮人家哪有多餘的褲子借給別人呢?而有錢人最瞧不起的就是窮人,鼻孔朝天,牛氣得很哪。這是真理。以前是這樣,以後還是這樣。所以,借褲子這樣一件小事,做起來並不容易。

嶽父他媽費盡了口舌,才借到一條打滿補丁的褲子。嶽父他媽把褲子遞給嶽父時,眼圈已經紅了。

這不算什麼,受點委屈,能把褲子借到手就行了。窮人,是不應該有自尊心的,你說是不是?

嶽父不知底細,穿上那條打滿補丁的褲子跟他爹一起興衝衝去送親了。吃完午飯,走了20裏山路回到村子裏的時候,出事了。借給他褲子的那家主婦把他堵在村子中央,逼著他把褲子脫下來。回家再脫不行麼?不行!怎麼說都不行。嶽父他爹火了,不是對那家主婦發火,而是對自己的兒子發火。他抬手給了嶽父一個耳光,厲聲喝道,小鱉犢子,還不趕緊脫!

嶽父在村口當眾脫下了那條打滿補丁的褲子。褲子慢慢地脫下來,淚水也慢慢地流下來。

嶽父的一生從來沒流過那麼多的眼淚。

嶽父對內弟說,要是把那些淚水都盛起來,能裝滿一個水缸。

我私下裏猜測,嶽父當時的年齡太小,否則,非參加革命鬧翻身不可。很多年以後,嶽父離開家到城裏工作了。他每次回老家,都要帶幾條新褲子,每天換上一條,在村子裏走來走去。這個習慣他保持了幾十年。這是真的,我親眼見過。

內弟跟我講完嶽父和褲子的故事以後,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今年過年的時候,我一定要給嶽父買一條新褲子。不,不是一條,是兩條。

貧窮的年代,留下許多辛酸的記憶,憶苦思甜,應該更加珍惜今天的富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