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父親的體溫(2 / 2)

“沒良心!”父親含笑衝我說,然後仰天躺在床頭長歎起來,情緒仿佛一下拉回了久遠的記憶之中——

你剛出生那幾年,我每年都帶著民兵連在幾個水利工程上幹活,那個時候一幹是十幾個鍾頭,大躍進嘛!幹活幹死人的事也有。我的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父親到最後時刻仍堅持認為自己的絕症是當年拚命幹活受潮落下的肺病)。你小時候幾乎天天尿床。記得你當兵前還尿濕過床嗎?

我點點頭。臉紅了。

父親問:“你小時候因為這受過我不少打呢,這你沒有記過我仇?”

我笑著搖頭說:“這事我理虧。”

父親在病榻上側過頭,問:“還記得你尿床後我為你做啥了嗎?”

我忙點頭:“知道,每回你把我拉到被窩裏,用你的體溫暖和我……”

父親笑歎:“算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我忙說:“父親,還有一次我印象特深。那年你成‘走資派’後,我正好放寒假,我們倆分在一個班次裏搖船到上海運汙水。半途上,跟上海人打架,我們的船被人家撞破後漏水,結果艙裏全濕了,晚上沒地方睡,最後是你上岸到地頭抱了一捆稻草,讓我光著身子貼著你睡的……”

“唉,那個時候也難為你了,才十五六歲,要幹一個壯年勞動力的活。”父親扭過頭,閉上雙目,似乎在責備自己因“走資派”而害了兒子。

其實現在想起來也沒什麼,我記得那一夜自己睡得特別香,因為父親的身體真暖和……

去年國慶前夕,父親的病情急劇惡化,開始是每小時吸一次氧,後來根本就不能離氧氣了。他一邊艱難地大口大口地吸著氧,一邊則要忍受著全身如毒蛇咬嚼的疼痛。我和家人日夜守在父親的病床前,束手無策……我想幫他翻翻身,可每當手觸其膚時,父親便會大聲叫疼……我隻好用手輕輕地扶起他,讓他靠在軟墊上歇一會兒,可父親還說那軟墊太硬。

“來,靠在我背上吧!”看著父親這也不是那也不行的痛苦樣,我拭著淚水,突然想出了一招。我低著頭、將身子蜷曲成45度,讓父親靠上來。過了一會兒,我輕輕地問父親:“這樣行嗎?”

父親沒有回話……一旁的媽悄聲告訴我:“他睡著了。”

真是奇跡!多少天又叫又喊的父親竟然會靠在兒子的背上酣睡了!我頓時淚水如注……

十分鍾、二十分鍾、一小時……先是我的雙腳麻了,再是我的腰麻了,後來是全身麻了。但我感到幸福,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給父親做的一點點事了。那一刻,我再次感受到了父親那熟悉的體溫,同時我又深感神聖——我意識到我們爺兒倆背對背貼著的時候,是我們何氏家族兩代人的生命在進行最後的承傳……

當兒子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弓著身子讓對方悄然入睡時,一切的仇視、一切的隔膜、一切的不解,都不用解釋,也不用分析。愛,可以彌補一切,消融所有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