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高中時,奶娘再婚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了這件事。我不知道奶娘的第二次婚姻是否擁有婚禮,是否擁有祝福。我無法想象我的弟弟當時是一副怎樣的表情。我隻知道奶娘又有了一個丈夫,而我,又有了一個小妹妹。我記得在過去的某一天,我抱起妹妹,逗她笑,然後和她一起笑。我想生活就是這樣,永遠有那麼多的意外,卻又終究會繼續下去的。
我記得那個日子,2007年3月1日月光很柔和。那天晚上,我去舅舅家找奶娘,奶娘不在那。許久之後,她抱著妹妹回來了,臉上鋪滿了憔悴。那時,我看到了她的眼裏有著某種冷淡的東西。“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你現在又來幹嘛……”“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女兒,我這一輩子……”她哽咽了,繼而是沉默,沉默,沉默。然後她說:“你今晚別走了,陪陪媽媽。”我猶豫了,然後,我開始解釋,語無倫次地。我說我馬上就要去北京了,我說我的行李還沒有收拾好,我說我明天還有一個同學聚會……然後,我看到了她的眼神,不是失望,亦不是責備,而是另一種我所不能讀懂的東西。我說不下去了,我點了點頭。我留了下來,我的淚水也流了下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它發生了。
外公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是那樣的蒼老,有著一種類似於發黃的老照片的滄桑之感。黃色的燈光在空氣中氤氳著,將老人的身影變得像霧一樣朦朧。那個模糊的身影開始說話,用一種老年人固有的,絮絮叨叨的口氣。他始終背對著我,好像在和一個我所看不見的人說話,但他的聽眾分明是我。他說,你媽的命好苦哇,第一個丈夫打她,現在的這個又是這樣。他說他們的心怎麼能那麼狠,怎麼能把人當畜牲打呢?他說……那個蒼老的聲音在昏暗的小屋中回蕩著,像一個幽靈一樣徘徊在我那紛亂的思緒裏。我知道奶娘被她的丈夫打了,就在今天早上。我知道妹妹也挨了打。我還知道外婆被氣得臥病在床,一天沒吃東西了,我的奶娘、被人蒙在被子裏,死命地打。她的右半邊臉腫得厲害,因為那個人抓住她的頭往牆上撞。她有幾縷頭發被揪了下來。在她拚命逃下樓時,一壺開水澆到了她的頭上……一切都如夢魘一般,浮浮沉沉,卻又清晰可見。我從來沒有想見這樣的暴行會在我的身邊發生,就發生在今天早上。如果我早來幾小時,我就會是那件事的目擊者。我見過那個男人,我從來沒有想見過那個悶聲不響的小個子會那麼……殘忍。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那個晚上,我和奶娘、妹妹一塊兒睡。那一夜,那個小女孩不斷地驚醒過來,不斷地哭,她在找媽媽。我不知道今天早上發生的那一幕,對於一個兩歲的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我擔心她的命運。她的父母也許會離婚,她也許會……我想起了弟弟,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害怕從他的身上看到她的未來。我害怕她像他一樣,變得孤僻、乖張。我害怕她會像他一樣孤獨。那天晚上我和奶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外婆的腿腳又不好了,舅母又去醫院化療了,啞巴表哥娶了一個啞巴新娘……最後,她談起了自己。她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他沒有父親在身邊就已經夠可憐的了,她怕他會出事。她說她這個母親沒本事,妹妹又還那麼小……夜深了,妹妹終於安靜了下來,她也好像睡著了。但我醒著。我的腦子裏有無數的記憶在翻轉。我的奶娘,我的弟弟、我的妹妹,還有曾經的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了,離開了我的奶娘、我的弟弟,我的妹妹,離開了那個因不幸而變得混亂的家庭,離開了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故事到這裏似乎就結束了。奶娘已然決定要離婚,她帶著妹妹去了廈門,而弟弟則留在了老家。他們都會有一種新的生活的吧。我在給奶娘的短信中寫道:“我很好,希望你們也能過得很好。弟弟總會懂事,妹妹也會長大的。生活總在繼續。”我覺察出言語的蒼白與我的無力。除了眼淚,除了廉價的安慰,我什麼也不能給他們。我隻是想告訴他們,我沒有忘記他們,我關心他們的命運,一如關心我自己的命運。
你好,我的奶娘,我的媽媽。
我隻是想告訴他們,我沒有忘記他們,我關心他們的命運,一如關心我自己的命運。我們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