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青林
很多年了,每當我看到放在床頭的那根龍頭拐杖時,總會生出一種要為母親寫點兒東西的想法。雖然母親離我而去已經十多年了,但是,這根拐杖每時每刻都在叩問著我的良心,令我自愧不已。
打我記事時起,母親就拄著那根拐杖。那時母親還不到40歲,因為寒冬臘月給農業社做大鍋飯,患了嚴重的風濕病,便不得不靠著拐杖行走。拐杖是大哥上山打柴時特意為母親砍了一棵老藤樹經過簡單雕飾而成。它酷似一條金黃色的龍,龍頭上還鑲嵌著兩顆能夠轉動的小鋼珠,宛如兩隻閃亮的眼睛。
龍頭拐杖是母親一生都離不開也最為寵愛的寶物。在她心目中,它有兩大功用:一是靠它走路,二是仗它指教兒女。拐杖的木質既韌又硬,叩擊在我家門前那塊大青石板上的聲音格外響亮。如果我們兄弟姐妹有誰犯了家規,隻要母親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狠勁叩響幾下,誰就得乖乖低下頭來聽從她的指教。若有不從,就難免被拐杖在頭頂敲打幾下。每每這時,兄弟姐妹們就會感到母親那副羸弱的身軀裏潛藏著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就會看到母親那雙平時很和善的眼睛裏射出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威光。於是,我們對母親的龍杖無不產生一種畏懼感。
記憶裏,母親曾在我麵前叩擊過三次拐杖。第一次是在我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那年月學校裏整天搞“批林批孔”,很少上課。適逢秋收大忙時節,生產隊裏殺豬宰羊吃大鍋飯,看到許多同學為能吃上幾頓好飯便回到隊裏去幹活,我也動了心。當母親得知後,她一瘸一拐地追到生產隊食堂,一拐杖打碎了我手裏的飯碗,一邊叩擊著拐杖一邊怒斥道:“小時喝稀,老了吃稠;小時吃肉,老了犯愁。你不快去上學,小心我打斷你的腿。”打那後,我再也不敢說一句不想上學的話了。
還有一次是在我成家立業後發生的事情。那是1988年夏天,我帶著妻子女兒探親回到老家。當我看到家裏的光景比過去好多了,心裏很高興。一天,在做中午飯時,母親非要將前一天剩下的米飯炒一炒再吃。我說米飯都餿了,會吃壞肚子的。母親不悅,堅持說炒炒吃不要緊的。我抱怨母親太不講衛生,寧可讓人吃壞肚子,也舍不得倒掉一碗剩飯。母親生了氣,在青石板上把拐杖叩得很響,罵我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說我沒吃幾天官飯就忘了過去的苦日子。罵罷,她又當著我和妻女的麵吃了那碗剩米飯。雖然母親並沒有吃壞肚子,證明了她的勝利,但對母親這種作法我表示了極大不滿。我們提前幾天離開了老家。臨別,母親一瘸一拐地送我們到村口。我看到她眼眶裏噙著淚花,一邊揮動著拐杖,一邊悵望著漸漸遠去的我們。那一刻,我的心很酸、很痛。
永遠忘不了和母親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情景。那是12年前的冬天,我得知母親患了心髒病,便拎著一大包藥品風塵仆仆趕回老家。母親正坐在庭院裏曬著太陽,當我從提包裏掏出一大堆藥品時,她激動了一番後便問:“這些藥是你給媽買的?”我如實告訴她,自己享受公費醫療,是以我的名義給她開的。母親聽罷很不高興,她的拐杖又一次在青石板上叩響起來:“娃呀,我對你從小就說,小時拿人家的油,大了牽人家的牛。你拿公家的藥來孝敬我,這藥我沒有臉麵吃下去。”母親認定的事理非堅持到底不可,她至死也不願吃一粒我帶回去的藥。我知道母親的脾氣,在她看來,占公家的便宜是件最不光彩的事情。
母親去世時我沒能為她送終。回到家裏,隻看到母親的炕頭上還放著那根龍頭拐杖。我一遍又一遍撫摸著母親的拐杖,痛哭了三天三夜。大哥說,母親一輩子也沒留下什麼家產,隻有瓦房四間,兄弟四個,每人可以分得一間。我說我什麼都不要,隻要這根拐杖就行了。
我把母親的龍頭拐杖帶回我自己的家,放在自己的床頭前,龍頭上那雙閃亮的眼睛好像總在注視著我。無數次睡夢裏,我看到母親拄著拐杖佇立在村口眺望我回家身影,聽見拐杖在老家門前那塊青石板上頻頻叩擊的聲音。我知道,這是母親在叩問著我的靈魂的聲音,這是人性的呐喊,這是理性的呼喚,這是上帝向人類敲響警鍾!
我想,隻要我的耳畔時常回響著老母親叩擊拐杖的聲音,那麼,我人生的航船就不會沉沒在人欲橫流物欲泛濫的海洋裏。
母親的一根拐杖,上麵普通的一對眼睛,這構成了“我”一生中最最豐富的精神世界。母親用這根拐杖走路、育人,它也成了母親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