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是一家人坐下了,飯菜齊了,公公卻站起來,顫顫抖抖離開餐桌。我們大聲問:“去哪裏,幹什麼?”公公耳朵很背,時常一點反應都沒有。但一定會邊走邊自言自語:“你們媽媽還沒有吃飯哩。”於是程序式地去搬一張日字形的小方凳,站到凳上,恭恭敬敬給婆婆上香。
有一次,公公得了肺炎高燒至半昏迷,送到醫院打吊針,直到深夜才回家。安頓好公公睡覺後,我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迷糊中,我聽到客廳有聲音,我爬起來,打開房間門,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公公站在日字形的小方凳上,給婆婆上香,那張日字形的小方凳晃晃悠悠,一百五十多斤體重的八十餘歲的老公公站在上麵,就像耍雜技踩球一樣。我不顧一切衝上去,抱住公公,扶著他點完那支香。
公公喃喃地說:“我出去一天了,你媽還沒吃飯哩……”
公公自婆婆去世後,老年癡呆症便一天比一天嚴重。不知日夜,不知冷暖,甚至不知饑飽。時常吃了三碗飯還要吃第四碗,直到嘔吐為止。最頭痛的是他時常把晚上當白天,夜深人靜時他就起床,不停地在家中走動,翻東西,嚷著要開門出去逛街喝早茶。
受害最大的是我的女兒,她正準備考高中,功課很緊,考試很多,晚上睡不好覺,白天上學就打瞌睡。
我不斷給公公“上課”,告訴他現在是深夜,不可能出門,不可能逛街。但一切都告無效。一天晚上,女兒又被公公吵醒,她站在奶奶的遺像前哭訴:“奶奶,您快管管爺爺,他天天晚上鬧,我睡不了覺,上學很辛苦,我要考試了,奶奶,您一定要幫我。”
奇跡就在那一瞬間出現,耳朵差不多全聾的公公是不可能聽到孫女的哭訴的,但他卻一下子安靜下來,一聲不吭地回房間睡覺,一夜平安。
更不可思議的是近年,88歲高齡的老公公,老年癡呆症已到了連親生兒子都不認識的地步了。
公公每次見到我的丈夫,都堅定不移地認為,那是他的弟弟。為了證實那不是弟弟而是兒子,我特意拿出了戶口本,指著上麵的字“李××,與戶主關係:父子。”
公公接過戶口本,顛來倒去看了半天,一拍大腿感慨人生:“糟糕,這年頭怎麼搞的,連派出所都有錯,戶口本都有錯,明明是弟弟,怎麼成了兒子呢?”但是,無論公公怎麼糊塗,有一件事他永遠不會糊塗:
問:“鄭彩其是誰?”
答:“我的女人,我的老婆。”
問:“你的老婆叫什麼名字?”
答:“鄭彩其。”
又到清明掃墓時,公公老得連坐輪椅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像一棵老樹,最後連自己的葉子都撐不起來了。因此,公公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去婆婆的墓前拜祭。
我去替公公好好地拜祭婆婆。在婆婆的墳前,我默默地把公公愛婆婆的故事,點點滴滴細細訴說。
公公和婆婆,貧賤夫妻,為柴米油鹽勞碌奔波一生一世。
沒有名車、別墅,
沒有蜜月旅行,
沒有花前月下,
沒有羅曼蒂克——
可公公給予婆婆的是人世間最實實在在的東西,平平淡淡,細水長流。那種點點滴滴卻又是真真實實的東西,融入每個細胞,注進每根骨髓,歲月淡不去,陰陽隔不了,始終如一,終極之愛。
愛是人世間最實實在在的東西,平平淡淡,細水長流,那種點點滴滴卻又是真真實實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