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化斷裂”時代的文化人格(1)(1 / 3)

第一節 “未到晨鍾夢已闌”

《重遊小蘭亭口占》(1904年10月作於上海)詩前,李叔同作有一短序,以示其時之心跡:

重遊小蘭亭,風景依稀,心緒殊惡,口占二十八字題壁,時九月望前一日也。

詩雲:

一夜西風驀地寒,吹將黃葉上欄幹。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鍾夢已闌。

寒流一夜襲來,黃葉顫抖翻飛,隨風而逝,樹葉猶如此,人又何以堪。自然環境的蕭瑟淒迷,更加重了詩人心緒的沉重。此七言絕句飽含悲戚、意冷和失望,作者以傳統詩詞,借景抒發忿悶意緒,慨歎諸多的不曾料想,諸多的寄望落空……春秋更迭,暑往寒來,滿目秋景成瘡痍,期盼憧憬化為煙。時代社會的大變局中,人生之夢幾經沉浮,鍾鳴破境已闌珊。全詩雖未明示,但充滿對生命意義的質疑,作者的內心深處是不盡的無奈與苦澀。

心緒何以“殊惡”?人生的“夢境”又緣何漏盡更殘?

餘英時先生在論及中國的“士”傳統時指出:

最遲從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以來,中國知識界已逐漸取得一個共識:“士”(或“士大夫”)已一去不複返,代之而起的是現代的知識人(“intellectual”,通譯為“知識分子”),知識人代士而起宣告了“士”的傳統的結束……十九與二十世紀交替之際是關鍵的時刻。如果要進一步尋找一個更精確的日期,我以為光緒三十一年(1905)科舉廢止是一個最有象征意義的年份。這一點和“士”的性質有關,不能不略作解釋……從社會結構與功能方麵看,從漢到清兩千年間,“士”在文化與政治方麵所占據的中心位置是和科舉製度分不開的。通過科舉考試(特別如唐宋以下的“進士”),“士”直接進入了權力世界的大門,他們的仕宦前程已取得了製度的保障。這是現代學校的畢業生所望塵莫及的。著眼於此,我們才能抓住傳統的“士”與現代知識人之間的一個關鍵性的區別。清末廢止科舉的重大象征意義在此便完全顯露出來了……這是“士”的傳統的最後一次“斷裂”;但這次“斷裂”超過了傳統架構所能承受的限度,“丸”已出“盤”,“士”終於變成了現代知識人餘英時:《士與中國文化?新版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5-6頁。。

餘英時先生用了一個著名的古典譬喻。杜牧《注孫子序》論“盤之走丸”說——“丸之走盤,橫斜圓直,計於臨時,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於盤也”。這一譬喻形象生動地道出“盤”(“士傳統”製度架構)與“丸”(“士”)於文化斷裂時代中的最後一次斷裂關係。

身處如此時代,李叔同既曾是“盤中之丸”,亦是被“一夜西風”吹上欄幹之“黃葉”——科舉製度崩塌後的“出盤之丸”。

延續了千年的科舉製度至20世紀初,已麵臨改科舉、興新學的大勢緊逼。李叔同於1901年夏秋間曾先後考中上海“廣方言館”備取生和“南洋公學”特班生,他選擇了“南洋公學”。1902年秋,李叔同在南洋公學就讀期間,又參加了省級科舉“鄉試”。也就是說,李叔同此時既置身、就學於“新學”之學堂——“南洋公學”,卻仍顧盼著眼見行將就木的“舊學”體製——省級科舉之“鄉試”。文化斷裂時代的青年,“春來秋去忙如許”,殫精竭慮,耗盡心力,奔忙於兩種截然不同的進身路途上。這一年夏天,清廷下詔,令各省補行因“庚子之役”(“八國聯軍”攻占天津、入侵北京等)而中斷的“庚子正科”和“辛醜恩科”,實行“恩正並科”。這是中國封建時代的最後一屆科舉鄉試。然而,與封建時代的許多俊才學子的遭遇一樣,李叔同沒有考中舉人。接下來的1904年,最後一次殿試在北京舉行,其時,由年屆70大壽的慈禧太後欽定。“名字吉祥”的劉春霖,頗富戲劇性地成了末代狀元。1905年9月2日,袁世凱、張之洞等朝廷大臣聯名啟奏廢除科舉製、推行新學,朝廷發出上諭,下令自1906年起,所有鄉試和會試一律停止。至此,自隋、唐以後實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封建科舉製度宣告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