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段:我的寫作不同的是。我寫下的是我的生命和記憶之城,我的故鄉。我的城市……葉芝說,世界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經誕生。葉芝沒有意識到,被現代主義改變的不僅是世界的美,也是古典世界賴以為生的那些基本的東西。世界變了,這是每一個時代都會麵臨的問題,但沒有哪一個時代像我的時代這樣不惜代價地渴望變革。前年,一批老昆明的照片被人從巴黎找回來在昆明展出,我看見許多觀眾在留言簿上的留言,對老昆明的消失沒有絲毫惋惜,人們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歡呼新昆明的日異月新。變化和發展,已經成為曆史和世界惟一的動力,而不變,被視為落後保守。二十世紀的變化是如此激烈,不僅可怕的美誕生了,世界也麵目全非,時間、大地……大地上還有什麼沒有被動過?大地上是否有什麼人類動不了的東西?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我曾迷信還有比世界更地久天長的事物,永恒的事物,更有力量的事物――故鄉、大地、天空……但現在我開始懷疑。
世界變了,這是每一個時代都無可奈何的。過去的世界是一個世界,今日的世界是一個世界。它們之間絕不是火山、地震的關係。人們隻是感受不同,老昆明有老昆明的好,新昆明有新昆明的好,抱怨或歡呼隻是由於適應的程度不同。對於我這一代人來說,昔日使我誕生和成長的世界已經消失,我必須重新適應一個新世界,它的時間和速度、它的小區、它的寬闊的街道、它的複雜的交通規則、它的超級市場、它的快餐、它的無所不在的玻璃……簡單地去比較和抱怨過去與現代的好壞是無聊的,因為這是人的一種“被拋性”,你將被世界拋入何處,這是你無可奈何的。
有時候我們確實不知道我們到底要的是什麼。世界,是為人生而世界,為人性而世界。但世界往往在具體的運動中,忘記了這基本的出發點,於是世界把變化作為根本,把維新作為根本,而全然不顧那變化、那煥然一新,是否最終有益於人生。你能夠麵向未來,是因為你有一個後麵。未來並不是世界的目的,如果那個未來隻是使人變成由一張全球化的圖紙複製的白癡,我們要這樣的新幹什麼?世界,有些部分確實需要變化,例如體製、意識形態、知識。有的部分卻需要原在,例如大地、滇池、某些基本的傳統。人們隻能更豐富、更複雜地來理解世界,簡單地抱殘守缺或盲目地破舊立新都是災難性的,二十世紀我們已經得到了許多代價慘重的教訓。今日的危險是,“發展”已經被人們普遍由衷地認同,而對於過去、傳統的“退耕還林”卻認識不足。我說的傳統,絕不是導致了鴉片戰爭那樣的傳統,而是曾經誕生過詩人李白那樣的傳統。我們已經前進、占有得到了危險的地步。“退耕還林”,不僅是一項具體的政策,也是一個關於世界今日方向的隱喻。世界的方向不僅在未來,隻有前進才能看見的方麵;也在過去,需要後退才能發現的地方。
在多數關於城市的寫作中,我總是發現那隻是一些旅遊手冊或者曆史掌故、逸聞趣事的再加工,那城市中似乎從沒有過生活和生命,也沒有私人的記憶,私人的日常生活場景,這是任何人都可以寫的城市。我的寫作不同的是,我寫下的是我的生命和記憶之城,我的故鄉,我的城市。因此它不代表這個城市一般的公眾形象,它隻是我個人眼中的城市、個人生命中的城市。我書寫的不是曆史,而是我畢生熱愛的故鄉,我生命的搖籃、世界和墳墓。我的意思僅僅是,昔日、故鄉,對我造成了如此刻骨銘心的影響,關於它們的記憶已經成為我生命和語言的重要部分,我已經被這個城市做成了一個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