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間筆記1之火車記(1 / 3)

心虛懸著,處於古漢語所謂“惴惴”“忐忑”之中,像斷了線的汽球,落不在實處。因為,將乘坐火車。

距離火車還有48小時,3000米之遙,日常話語就更換為與火車有關的詞彙,諸如:購票、方便麵、硬座軟座、正點晚點、小偷、搶劫、流竄犯以及肮髒、混亂、擁擠、小心、警惕、之類的動詞、名詞、形容詞。家人設身處地、經驗十足地預見忠告著一切:“父母在,不遠遊。”“出門靠朋友,一個朋友都沒有,就不要出門了。”“帶那麼多包,擠不上火車怎麼辦?”“提前一小時去就行了。”“錢放在哪裏呢,萬一被偷掉,你回都回不來。”“我縫在短褲上啦!”“半夜怎麼辦,睡不睡呢?”“不睡,半醒半睡,包和箱子全用軟鎖鎖住,隔半小時檢查一次。”“可誰是你的下鋪呢,萬一是個壞蛋乘黑捅你一刀?”“我隻帶了兩百塊錢,搶也搶不到哪去。”“他怎麼知道你是好人啊,他捅你就捅。”“萬一他是好人呢”“萬一不是呢?”“隻有豁出去了,他捅我一刀,我捅他兩刀!”“又何苦啊,得不償失啊,真叫人擔心啊!”還有吃飯怎麼辦?上廁所怎麼辦?誰替你看守箱子?生病怎麼辦?萬一翻車怎麼辦?萬一……如果……假如……雲雲。習慣於在家裏閉上眼睛呆著的家人把出門乘火車這件事描述得危機四伏、兵慌馬亂。仿佛將要去闖龍潭虎穴。仿佛是置身動亂時代的前夜,平靜熟悉的生活將結束,火車上充滿的是陌生、不安全的動詞。火車並非第一次坐,但每次都會心情緊張,心不會像散步時那樣落在實處。

車站就不是個好去處,同樣是有牆,有門的建築,卻可以容納成千上萬的人自由進出,光這一點就相當凶險,哪有四合院來得安全。人處於車站,沒有任何屏障,正麵、側麵、背後、左右都為陌生人所包圍。孤立無援,到處是人而沒有熟人,沒有熟悉的聲音,沒有靠慣的老牆;什麼都不能靠,隻能自己依附自己。大不了蹲下來,依偎自家那幾個藏著私人財產的箱包。混亂無序的地帶,活動、喧囂、摩擦、碰撞,來自中國各省各州縣的氣味混雜成一種車站特有的氣味,令人窒息憋悶。處於陌生人的集中營,滿腦子是“小心、謹防、提高警惕、不能講真話”之類的誡條,連自己是誰都忘卻了,腦袋和神經全副武裝,像戰爭動員令中的國家,隨時準備對付一切破壞活動。人人如此,因此車站時常會發生爭吵、打鬥之類與人性不合的動態。沒有檔案的地段,全是身份不明的人物,底細隱私綽號無法掌握,政治麵目、婚姻狀況、經濟收入、血型、手相、前科、氣質一概不清楚。生存的安全感靠的就是對上述方麵的收集和掌握。車站是可怕的,可怕的陌生,永遠是陌生在亂動、變化,經驗報廢了,陌生是一條到手就滑的泥鰍。分不清左中右,分不清是與非,看不見事件的本質,好人說話,壞人也說話,好話壞話分不清楚。隻有各種各樣的身體、麵目、衣著在動。看不出動機。心懷鬼胎,心懷不軌,心懷叵測,心地善良,心懷磊落,心血來潮,心情複雜,心思單純,心煩技癢,心急火燎,心神不定,以至心事浩茫連廣字,誰又看得出呢?真正是所謂人心難測!心不可見,卻人人是乘客,個個一樣平等,無論貧富貴賤,都大搖大擺進進出出。公然與你挨在一起,擋前跟後,在左在右,卻不必對你將一切和盤托出,你得忍受他傲慢的陌生,你得忍受他在你周圍動作,卻不能對一切究根問底你無法將他的檔案調來細究,一切都靠不住,一切都非常可疑,不能信任。並且這些身份不明的人全都活動頻繁,公開的活動,活動口舌,活動四肢,活動車票,活動食宿。旅行的、買賣的、打工的、盲流的、調動的、出遠門的,都是活動。活著就要動,在車站是真理中的真理。但活動可不是個好字眼,以前不是常說嗎,某某最近“活動頻繁”、“地下活動”警惕“一舉一動”。車站是一個城市活動最頻繁的地區,因此“打擊”、“警惕”“嚴防”一類的動詞也使用得最頻繁。貼在牆上,寫了掛在大紅布標上,通過大喇叭高音量覆蓋下來。它們決不會弄到活著不動,安生守分的好人家裏。這個地方再雜以無數專治梅毒、腋臭、腳癬等等與活動有關的細菌的廣告,真正是令一個好人一進去就發癢、流汗、生瘡化膿的場所。車站並非歸宿,它隻是人類出發與抵達的中轉站,成千上萬的人集合在此,並非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大家全是個人主義者、自由主義者、各有各的去處,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方言,每個人都是暫時的,偶然的,過眼雲煙的。一見如故,很可能是騙局的開始;誌同道合,難說是有扒竊的嫌疑;促膝談心,講的全是彌天大謊;人由於互相不知底細,也就比平時更大膽,更自由。不再注意風度,不再拘泥於表麵的敷衍,實實在在,痛痛快快。這是一個沒有本質的混亂的表麵,因為沒有本質,所以警察們安然自得,如巡視魚群的鯊魚,他知道這種表麵不會發生動亂。但一個多年不動的人進入這裏,安全感就消失了,經驗不再適用,對策全是下策,麵對活動,麵對陌生,麵對變化,麵對種種可能性,人孤立無援,他隻有自己幫助自己應付一切了,心落不在實處。

拎著幾大包財產和一顆繃緊的心,像一條警惕的蛇那樣穿過陌生人的牆壁,向火車靠進。火車比車站安全,它麵積小,封閉、牢固、穩定,各人有各人的一隅。站在車廂口的女乘務員給乘客換票,車票遞過去,就換給你一個硬牌,上麵用鋼印打著號碼,一瞬,人的安全感又回來了,仿佛得到了一本工作證,一個戶口冊,有了檔案編號,但,心還是落不下來。自己的鋪位是中鋪,上麵和下麵都是生人,“看不見的手”, 心裏一緊;而對鋪也是三個生人,心裏再一緊;隔壁還有七八十個生人,心完全收縮,如捆上了繩子。自己已將自己捆起來,交流開放已斷了路,這將是一趟戒備、寂寞、漫長的旅途。鋪位沒有門,沒有簾子,你的任何活動、姿態、言語都將自動處於不設防狀態,陌生人的目光可以隨時粗暴地侵犯你。你必須當著這些生活習性、世界觀、審美方式、幽默感完全不同的人進行私人生活,你不可能為了一點麵子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洗臉、不放屁。一切風度都完蛋了,大家像是置身於一個洗澡池,彼此心照不宣。處於陌生中,處於偶然中,處於不可預測中,誰知道那個穿紅襯衣的男子的一瞥意味著什麼很可能就是一次凶殺的序曲;誰知道那個女人微笑暗示著什麼說不定有一段韻事在所難免;而最後上車的這個男子為什麼要一直帶著墨鏡他非常像電影裏的壞蛋……滿腦袋的念頭、心眼,這個為什麼?才落下去,那個為什麼?又拱起來,一心往深處、秘處去揣測、分析、捉摸。完全不顧眼下、當場的事實,其實如果當時車窗外有局外人瞥見這場景,他會覺得這兒充滿和平、安全。一旦置身其中就不同了,一個包廂六個人,憑著看麻衣相的經驗先得給他們分分類,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我上麵這個厚嘴唇、愣乎乎的鄉下佬,也許可以歸為憨厚老實一類。下鋪這個三角眼的四川小子,頗像古典小說描寫的偷雞摸狗的角色,要小心。我對麵的中鋪,是一個黑大漢,穿著軍裝、軍褲、沒有領章帽徽,但是有安全感。上鋪,是一個美女,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對她不必擔心,女人嘛,怕什麼。下鋪,一個衣冠楚楚、在墨鏡裏看周圍的人物,這種人特別令人反感,偽君子,自以為了不起,不就是當個小官麼,何不坐軟臥去,資格還不到吧?肯定是見死不救的自私鬼。此人被我歸納在檔案中有問題不可信任一類。再次不動聲色地將五張素昧平生的麵孔暗視一遍覺得自己判斷基本可靠,才找個地方安頓自己的行李。當然這些心理活動比我這些文字寫下來的時間快得多,那麼一瞥並分析、整理、歸類、並下判斷,隻是一分鍾左右的時間,這種功能在這個古老的國家可以說是一種遺傳了,我當時根本意識不到我的這些個內心活動。內心的設防完成了,現在的任務是把自己私人的財產儲存妥當,要將它在行李架上安置成某種想象中的八卦陣,以最大限度地防偷防破壞。最重要而又不怕壓的一包要放在最底下,用軟鎖鎖在架子上。然後才是相對次要的包。其他人也忙著搶灘奪地,建築自己的八卦陣,彼此寸土必爭,但也會互相妥協,因為都是陌生人,沒有領導,出了麻煩告誰去?所以得忍著點兒。不得罪為好,在車上還要相處許多天。最終大家的八卦陣都調整得穩妥、堅固,彼此防備又彼此依賴,從整體來看,這個行李架可以看成是一個由六個人的私人財產堡壘組成的一個更大的對付外來侵犯的共同防護圈。這也正是這個包廂六個乘客這個旅次的真正關係,關係一旦確定,彼此才稍稍放鬆,但在這個旅途中,完全的放鬆是不可能的了。彼此進一步察言觀色,我被厚嘴唇的人歸為心狠手毒的一類,而黑大漢又視我為傻B,四川三角眼將我劃為一旦有危險時可依靠的對象;戴墨鏡的男人則將我在生意人一欄下歸檔,那個美女對我有好感,考慮了私奔的可能性和後果。我還是我這一個,卻在其他五個人潛意識中成了五種角色。而六個人各有六種分類法,在B省被視為正派的外表在G省卻被視為傻冒,在南方被視為好漢的活動在北方卻是淫蕩之舉。所以六個人的車廂,六六三十六,實際上是三十六種角色在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