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發問,連我自己也覺得近乎荒謬,隻在心裏想過,不可以從我嘴裏說出,現在說出它,是為了證明我完成了我渴望已久的西安之旅,到過兵馬俑遺址,並仔細注視過一隻鞋子的鞋底。
然而,那隻鞋底作為這件雕塑本身的一部分,與其他眾多的俑一樣,仍然是陶,它們都是兩千年前那個地方黃褐色的泥土燒製的陶。
鴻門之約
舉辦的地點可以確定:在西安臨潼新豐鎮鴻門。宴會舉行的時間也可以確定:在公元前206年冬天的那個上午。但趕赴這場酒宴的路途那麼遙遠,我必須乘坐K708次列車,自我的居住城市安慶出發,一路風塵仆仆要途經合肥、葉集、固始、商城、西峽、商南、商洛等十八個城或鎮,趕到臨潼新豐鎮時,已是今年夏天的某日下午。
今年是公元2011年!
毫無疑問,這場宴會已經結束,並且是早已在兩千多年前冬天的那個上午就結束了。精心擺設的筵席已撤去,青銅利劍的格擊聲也已遠去並消逝;吃過這次筵席的人,不管他是英雄還是梟雄或謀士,都因為時光如水急速地流逝,而一去不複返,隻能成為史書中的一段記載。
在剛才轉乘的公交大巴走出西安的車窗外,我看到的是與我居住地安慶不同的地貌。一馬平川的大地上,樹木很少,粗壯一點的樹是槐,或圓柏,可那些槐樹還沒有在這個夏日裏開花,它們寥寥可數,一棵或三兩棵地生長在道路邊或田地裏。但車行至新豐鎮時,地形卻有了改變,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塬”,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我的麵前……
此時,我來到了“鴻門宴”遺址——它就屹立在我非常陌生的西北地貌的那一個“塬”之上,有微風吹過,抬頭望天,我感到了塬上的我離天空更近了;軍帳中,我看見那些參加宴會的人還沒離去,他們身著鮮豔且厚實的秦朝上衣下裳,與今天炎熱的天氣無關,仍然停留在兩千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冬日裏。
在這個下午,我感到了離我非常遙遠的那個冬天的寒冷。是的,那天下午,我在一個叫鴻門堡村的地方就這樣想過:公元前206年西北的那個冬夜肯定異常寒冷,失陷的秦都鹹陽城郊外的風好大,刮了一整夜;雪好大,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已是滿視野的白,白得耀眼,因而,中國曆史上那一桌最著名的筵席,在客人劉邦到來之時,已沒有了剛剛擺上台麵的蒸騰熱氣,他所能嗅到的,隻是凍在空氣中若有若無酒的香氣,而這一絲絲酒香卻又被軍帳中巨大的殺氣包裹著,席間緊張的氣氛令人窒息,致使劉邦不得不中途借機逃離了鴻門——這個如同死亡之約的宴會。
這並非是曆史記載中的事實,而是我依據《史記·項羽本紀》所想象的那個宴會的背景和場景。那個宴會的頭一天晚上到底刮沒刮大風、下沒下大雪,司馬遷並沒有記載,其他史書也沒有記載、也不會去記載,因而我隻能用想象的方式,將“刮了一夜的大風,下了一夜的大雪”這句話作為背景給予那次宴會。這當然與我當時的心情相關,在鴻門,我感到了進入骨髓的那種寒冷。
其實,在這篇文字起始之時,我就向自己強調過,這場宴會早已結束,並且是在兩千多年前冬天的那個上午就結束的,因此,我不可能進入這次宴會,我能進入的隻是那個宴會的遺址。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我和很多人為什麼如此渴望地要來到類似“鴻門宴”這樣的遺址?難道來到新豐鎮鴻門宴遺址,我就能走近或者走進曆史深處去親眼目睹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那次宴會?
軍帳中的項羽、項莊、項伯,還有劉邦、張良、樊噲等人對我的到來始終視而不見,對我的問題,沒有一個人吭氣;擺在他們麵前的酒食也不見一絲熱氣,因為他們和它們都是泥塑的人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