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表哥從那個雨天出走南方後,就再也下落不明,他除了丟下一個“油水大的殺豬匠”稱呼,還丟下了一遝厚厚的債務。他剛消失時,還有人站在他家門外,詛咒他會被豬的魂喊去見閻王爺,原因是他買了人家的豬,沒有及時還錢,且一拖再拖,一年又一年,就拖得不見了人影。時光荏苒,哪知那些詛咒表哥的人,卻一個個先表哥一步見了閻王爺。
蒼天無眼,村莊無言。
表哥還活著。在他沒有退路的南方活著。隻是他的出走提前宣告了村莊裏有關誠信與親情的路由此斷裂,即使我的回憶充滿強大的磁場,也無力將他與親情的血脈連接。他最終沒有給自己留一條後路,那一片廢墟也不願見他回來。不久的一天,我們行將聽到他客死他鄉的消息。那時,無人替他落淚。他的心魂難歸故土,屬於他的路早已被天空收容。在母親看來,蒼天是有眼的。隻是我從未看見罷了。許多人一定不會相信表哥真的死了,隻在眼下的日子裏承認此人早就沒出現過了。
其實這和死了又有多大區別,表哥的死與一條看不見的路有關。
他堵死了回家的路。
盡管表哥的路不見了蹤跡,但我還能看見少數映在路上的影,那是老一輩的勞動者最為美麗的影。自從他們謝幕村莊後,有的路也就隨著他們的謝幕而謝幕了。有一些問路者是我後來遇見的,他們是勞動者的後代,聽說他們從小鎮回來尋找一種叫則耳根的美味草!他們前些年離開村莊住進了雙石。
他們的父輩曾經與莊稼朝夕相處,與土地親密接觸,沒有路就問天要路,遇到前方是山,就拿自己的命去問山要路,他們與山撞得頭破血流,路是他們的命根子。他們從自己開創的路上走到自己的田野中去挖夢和黃金,但後來他們有的發現那條路是橫亙在他們脖子上的枷鎖。他們開始背叛與反抗。
於是有一天,不知是誰站在田埂邊大聲地吆喝了一聲,他們便三五成群放下手中的武器,坐到了麻將桌上渠長城。他們的罷工開始讓田野中的路失去方向,同時失去方向的還有那些東倒西歪的玉米和麥子——它們好比一群沒有主張的人,在大風裏沉沉浮浮,風最終未能喊醒他們沉睡的靈魂。那樣一群人,注定走不出自己的路。如同那一群飛不過喜馬拉雅的山鷹狼狽。
現在,我能看見的隻有那條通往雙石鎮的路——它像年老體衰的村民一樣經常打針吃藥。路的醫藥費統統出在村民頭上,而村民的病卻無路可治。
在座落有觀音菩薩的路口,我每次來往看見的隻有圍著麻將打磨時光的老人和孩子,還有幾個胡子拉碴的老單身漢。他們曾經都是我親密的鄰居,隻要路過屋簷下招呼一聲就可以上桌拿碗吃飯的鄰居,如今碰麵卻都成了陌路人。
更多時候,我的來與走沒有影響他們搓麻將的表情。
我一邊走,一邊放眼當年那些盛產稻穀與紅苕的包產地,可我目及之處隻有枯草、凍土,還有新鮮的墳壩。
再走遠一點,看見的是白鶴,妻妾成群的白鶴在亂草叢中飛奔、嬉戲,任人大聲吆喝,趕也趕不走。此時,人在動物的眼睛裏是那樣地無力與孤單。
我蹲下身,仔細地看了看近處的白鶴,驚奇地發現了一窩鶴蛋,光滑如珍珠。
更讓人意外的是,當我走到曾經那條隨陽光滋生細節的上學路時,我遇到了一頭比小牛更壯的野豬,它虎視眈眈地“恨”了我一眼,頓時讓人毛骨悚然。
我再也無法往前走了,比人更高的野草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怕我會遇見狼。
我問我的路,是誰偷走了我的路?
當年的路,影子也找不見了。但我看見了它被開墾種莊稼的痕跡。那是哪一戶人的莊稼,怎麼種下就不管了?莫非連收獲的季節也忘了?有一天下午,在前麵一塊野地頭的麥子林裏,我竟然看到了一團帶血的衛生紙,很豔——它讓我想起小時候上學路上常常無緣無故流鼻血的經曆。那時村人沒有用衛生紙的習慣,隻能仰起頭,一隻手捂住流血的鼻子,一隻手扯胡豆葉或艾草葉在掌心揉爛對付止血。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衛生紙旁邊居然藏匿著一隻銀黃色的兔子,和麥子的背景幾乎融為一體。我分不清那是家兔還是野兔?若是家兔,可四野早已無人家。兔子的出現不免讓我有些驚喜,我差點像小時候山坡坡上的莊稼人那樣放開喉嚨大叫一聲“打野兔了!”但我沒有,我怕嚇著了兔子。我停下腳步,不敢再往前走。我想對兔子傳達一個信號,我和它或它的同類一直是很友好的親人。那隻兔子接收到了我的信息,它沒有立即隱入麥叢,而是豎起雙耳,也停下來看我。我斷定這隻兔子迷路了,像我一樣找不到通往前方更遠的路。兔子也在問路。但我無能回答它。我隻認為這個時候的兔子是幸福的。田邊地頭野草茂盛,它們左右逢源,天天都有享用不完的大餐。沒有了路的田野,兔子比人更安全。當麥子從青紗帳變成黃紗帳,它們在金色的帳子裏自由舞蹈,或呼呼大睡,或結伴同行,或接吻擁抱,這樣的世界難道不是人類尋求的另一個天堂嗎?